但我没有。远处教学楼里,我的作业本还在等着。这缝隙是偶然的礼物,不应被挥霍,也不应被考验。

周日的校园,像一只掏空了喧嚣的贝壳。没有铃声切割时间,没有密集的脚步敲打路面,连风穿过光秃枝丫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我是回来取遗忘的作业本的,穿过熟悉的林荫道,却发现平日威严紧闭的铸铁大门,此刻竟虚掩着。
老陈——那个总是板着脸、叼着廉价香烟的门卫——不在他的小亭子里。木质窗扇开着,桌上摊着翻到一半的报纸,搪瓷杯还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人却不知去向。或许去食堂打饭,或许只是到后面小院晒太阳去了。那扇厚重的、刷着黑漆、带有尖刺装饰的大门,便这样留下了一道一肩宽的缝隙,像一个难得的、疏忽的哈欠。
我本该径直走进,去教学楼,取了东西就离开。可那缝隙像有魔力。它不再是需要被检查、被许可的关卡,而是一个邀请,一个偶然敞开的、观察内外的特殊视点。我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然后,侧身站到了那道缝隙之间。
身体一半在校园内,一半已探出校外。这个位置很微妙。我能看见校内熟悉的一切:空荡的旗杆、寂静的教学楼、光秃的梧桐枝桠切割着灰白的天空。同时,我也能看见门外那个周日午后的世界:老街对面杂货店褪色的招牌,几个蹲在路边下象棋的老人,一只黄狗慢悠悠地踱过,自行车铃叮叮当当地由远及近,又远去。
风从缝隙穿过,带来内外空气轻微的交换。校内的空气是清冷的,带着书本和灰尘的静默气息;校外的空气则复杂得多,有街角烤红薯的甜香,有车辆驶过的淡淡尾气,还有生活本身那种暖烘烘的、琐碎的质感。两种气息在我鼻尖混合,产生一种奇异的、既熟悉又陌生的嗅觉。
我就站在这里,这个门槛上。平日,这里是明确的分界,是“里”与“外”、“秩序”与“自由”、“学习”与“生活”的楚河汉界。我们必须快步经过,不容停留。而此刻,界碑暂时缺席,边界变得模糊、柔软。我同时属于两边,又不完全属于任何一边。像一个偷来的、短暂的两栖者。
视线可以无阻碍地投向校外更远的地方——那条我每天骑车经过却从未仔细看过的老街尽头,更远处新建住宅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冷淡的天光。那些景物平日被大门阻挡,只是上下学路上模糊的背景。现在,它们清晰地铺展在眼前,带着周日特有的慵懒和真实感。而当我回头,校园熟悉的景物也因这个“向外”的视角,显露出某种平常不曾察觉的、微小的陌生感,像一件太过熟悉的家具,突然被从另一个房间的光线下打量。
没有车要进出,没有人需要查证。世界在门的两边各自运转,互不打扰。只有我,卡在这个偶然的缝隙里,享受着这份奢侈的、无人看管的眺望。时间仿佛也在这里变慢了,黏稠了。我可以一直站下去,直到老陈回来,咳嗽一声,将那扇门“哐当”合拢,恢复它森严的边界。
但我没有。远处教学楼里,我的作业本还在等着。这缝隙是偶然的礼物,不应被挥霍,也不应被考验。
我吸了一口混合着烤红薯和书本灰尘的空气,最后看了一眼门外那个缓缓流动的世界,然后收回脚步,彻底踏入校内。缝隙还在身后,但我已穿过它。走了几步,我回头。那道一肩宽的、明亮的光带,依然嵌在厚重的黑门之间,像一个秘密的瞳孔,静静地望着我离开。
去教学楼的路上,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仿佛那片刻的“两栖”,让我身上也沾染了一丝门外世界的、自由的空气。尽管我知道,那扇门很快会被关上,一切恢复原状。但总有些什么,是门和规则无法完全封锁的——比如那道缝隙曾存在过的事实,比如那一刻,我同时看见两个世界的、清澈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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