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传来预备铃的声音,悠长,穿透力很强。该回去了。 我松开了手。
晚自习前的空隙,是一天中最松弛的琥珀色时光。我从闷热的教室逃出来,漫无目的,穿过被夕阳浸透的操场。篮球场上还有人在挥霍最后的精力,呼喊声被晚风拉得很长,断断续续。我没有停留,径直走向操场最边缘那片器械区。
这里安静得多。双杠、爬杆、肋木,都在地上投下长长的、交织的、懒洋洋的影子。我的目光落在那一排高低不一的单杠上。最高的那根,在暮色中像一弯被拉直的、乌黑的弦,悬在空旷里。
忽然就想做一次引体向上。没有理由,就像鸟忽然想振翅。上次做是什么时候?体育中考之前?记不清了。
我走到那根单杠下。铁杆冰凉,带着白昼阳光褪去后的余温,掌心贴上去,触感粗粝。我掂了掂脚,高度刚好需要微微跃起才能抓住。向上一蹿,双手牢牢握住了横杆,身体随即悬空。
重量瞬间回归。一种熟悉又陌生的、向下的牵引力,通过手臂、肩膀,清晰地传导至全身。世界在脚下改变了角度。操场、远处的教学楼、天边堆积的晚霞,都成了倒悬或倾斜的背景。血液似乎微微涌向头部,耳边能听到自己平静而深长的呼吸。
我收紧核心,背肌发力,尝试将身体向上拉起。手臂的肌肉立刻传来酸涩的抗议,远不如记忆里轻松。只勉强将下巴提到了与横杆平齐的位置,便再也上不去了。力量在某个看不见的阈值处耗尽,像潮水撞上堤坝,无声地溃退。
我挂在空中,静止着。没有挣扎着再做第二个,也没有立刻下来。就只是挂着。任由身体的重量完全交付给这两条手臂,交付给这根沉默的铁杆。
风从身下流过,吹动汗湿的校服下摆,带来一丝凉意。这个视角很奇特。我看见自己的影子短短地蜷缩在沙坑边缘,像一团墨渍。看见几只麻雀在不远处的草地上跳跃,对我的倒悬毫无兴趣。看见夕阳正沉入教学楼锯齿状的天际线背后,将云朵的底部烧成一片壮丽的、流动的金红。
一种纯粹的、物理性的悬置感,包围了我。时间仿佛也随着身体一起,被挂在了这根横杆上,变得缓慢、粘稠。所有关于习题、排名、未来选择的纷杂思绪,都被这简单的、对抗重力的姿态滤去了。大脑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手臂肌肉细微的颤抖,血液流过太阳穴的搏动,以及呼吸在胸腔里进出的、安稳的节奏。
我不是在锻炼,也不是在挑战什么。我只是在一个平凡的傍晚,将自己悬挂在一根铁杆上,像一个突兀的、静止的标点,打在暮色这幅巨大的卷轴上。
远处传来预备铃的声音,悠长,穿透力很强。该回去了。
我松开了手。
身体坠下,双脚触到坚实的地面,微微一震。重量重新均匀地分布在双腿,世界恢复了正常的视角。手臂的酸胀感后知后觉地变得鲜明,但也带着一种奇异的舒畅。
我拍了拍手上的铁锈和沙粒,最后看了一眼那根单杠。在渐浓的暮色里,它恢复了原本的沉默,一道简单的黑色弧线,等待下一个想要暂时脱离地面的人。
走回灯火渐起的教学楼时,我甩了甩依然发酸的胳膊。那短暂的、倒悬的几分钟,没有解决任何问题,也没有带来任何改变。它只是像一次私密的、身体的深呼吸,一次将自己从日常的平面中短暂抽离的、徒劳却必要的尝试。
上一篇:常静:黄昏的清洁车
下一篇:路阳:体育馆的回声测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