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身离开，没有等到推车人回来。夕阳又下沉了一分，将清洁车和它投在墙壁上的影子拉得更长。那影子浓黑，沉默，牢牢地锚定在地面上。

放学的人潮已经散尽，像退去的海浪，只留下空旷的走廊和教室里整齐的寂静。我因为黑板报的一点收尾工作耽搁了，抱着资料走出教学楼时，夕阳正把西边的天空烧成一片温吞的橘红。

就在教学楼与实验楼之间的那条僻静通道上，我看到了那辆清洁车。

它停在那里，像是工作间隙的一次小憩。车身是那种沉闷的深绿色，漆面斑驳，露出底下锈蚀的褐色。两个巨大的橡胶轮子沾着泥泞和水渍。车斗里，东西不多，却颇有分量：几把竹枝扎成的大扫帚，毛刺蓬乱，沾着尘土和细碎的枯叶；一个铁皮簸箕，边缘有些变形；还有两个深蓝色的塑料垃圾桶，桶壁内侧挂着些许未倒净的、潮湿的污渍，散发着一天下来积累的、复杂的馊闷气息——主要是果皮、食物残渣、揉碎的纸张，还有那种公共空间特有的、浑浊的人气。

推车的人不在。或许去了附近的工具房加水，或许只是暂时离开。它就那样静静地停在渐渐浓稠的暮色里，通道两边的冬青墙把它衬得有些孤零零的。

我放慢脚步，从它旁边经过。

离得近了，能看到更多细节。车把手上挂着一副灰色的线织手套，指尖部分磨得发亮，浸着汗渍和灰尘。车架的铁管上，用白色的油漆潦草地写着一个编号“07”，已经模糊。车斗底部，积着一层由尘土、沙粒和不明碎屑混合而成的、灰黑色的“基底”，像一片微型的、被固化的垃圾平原。

这辆车，刚刚完成了它一天的“收割”。它走过清晨露水打湿的跑道，扫起昨夜飘落的梧桐叶；它穿过正午喧嚣的教学楼走廊，收走无数个课间丢弃的零食包装和草稿纸团；它停留在傍晚空无一人的教室门口，装走值日生清扫出来的粉笔灰和橡皮屑。它沉默地收纳了这座校园一日新陈代谢的所有废弃部分——那些被使用过的、被耗尽了的、被无意遗落的，以及被刻意丢弃的。

此刻，它满载着这一日的“无用”与“剩余”，停在这里。白日的活力和知识传递是光鲜的正面，而它，则承载着所有光鲜背面的、琐碎而真实的代谢物。那些演算错误的草稿，或许曾让某个学生挠头；那个被扔掉的酸奶盒，曾是谁课间短暂的慰藉；那片枯萎的花瓣，可能来自某个女生偷偷夹在书里的春天。现在，它们平等地、无差别地混在一起，成了即将被送往垃圾房统一处理的“物”。

风轻轻吹过，车斗里一片薄薄的糖纸颤动了一下，发出极细微的“悉索”声。这声音在黄昏的寂静里，竟显得格外清晰。它提醒我，这辆车并非死物，它是一个系统循环的末端，一个巨大机体默默工作的排泄器官。它不创造，也不评判，只是接收、搬运、最终清空，为明天的“新”腾出空间。

推车的人还没有回来。我无法想象他的模样，是位沉默的大叔，还是手脚麻利的阿姨？但此刻，这辆空等主人的车，似乎比它的使用者更能说明一种存在。它是一种必要的、不被感谢的、循环底层的基座。因为它的存在和运作，那些明亮的教室、整洁的走廊、开阔的操场，才能持续保持其应有的、井井有条的面貌。

我转身离开，没有等到推车人回来。夕阳又下沉了一分，将清洁车和它投在墙壁上的影子拉得更长。那影子浓黑，沉默，牢牢地锚定在地面上。

走回主路，华灯初上，校园里另一种夜晚的宁静开始弥漫。但那辆停在暮色通道里的深绿色清洁车，它满载一日废弃物的姿态，它散发出的那种混杂却真实的生活气息，却像一枚粗粝的印章，盖在了这个黄昏的末尾。它提醒我，在所有的汲取与成长之下，都有一个沉默的、不断收纳与搬运的系统在支撑，而尊严，或许也同样存在于这日复一日的、对“废弃”的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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