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的老师终于来了,钥匙串叮当作响。“等久了吧?”她笑着打开灯。

音乐教室在艺术楼顶层,平日锁着,只有兴趣小组活动时才开放。我是器乐组的,周三傍晚有排练。去得早了,负责开门的老师还没来。走廊里空荡荡的,夕阳从尽头的窗户泼进来,把整个走廊染成一种温暖的、蜜糖般的金色,空气中的灰尘在这光束里缓缓沉浮。
我靠在音乐教室门边的墙上等待,百无聊赖。门是厚重的实木,漆成深棕色,上半截有块毛玻璃,但里面拉着帘子,看不真切。
忽然,有声音从门缝里钻了出来。
不是旋律,甚至不是成形的音符。是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无意识碰触到的琴键声响——“咚”。
低沉,模糊,带着钢琴内部木头与绒毡摩擦的、微弱的杂音。像沉睡的巨兽,在梦里翻了个身,从胸腔深处发出的一声含混的咕哝。
我愣住了,屏住呼吸,把耳朵贴近门缝。
寂静。悠长的、仿佛刚才那一声是幻觉的寂静。
然后,又是轻轻的一声。这次音高了些,清亮一点,像是中音区的某个键。依旧短促,孤独,没有前后关联,像一个被遗落在旷野上的、意义不明的音节。
里面有人?老师提前来了?还是……
“咚……嗡……”
又是一声,这次似乎按得久了一点,尾音带着琴弦衰减时细微的、金属的“嗡”声,在空旷的教室里引发极短暂的共鸣,然后被寂静迅速吸收。
我完全被吸引住了。这不是演奏,甚至不是练习。这更像是一种触摸,一种试探。仿佛有人(或根本不是“人”?)在暮色渐浓的教室里,用指尖,极其偶然地,碰触着那架沉睡的斯坦威。
声音断断续续,毫无规律。有时是低沉如叹息的低音,有时是清脆却孤单的高音。它们彼此间隔着长短不一的沉默,那些沉默和声音本身一样重要,充满了一种犹疑的、梦游般的气质。没有和弦,没有节奏,没有情感的表达——或者,这本身就是一种最原始、最赤裸的情感?一种声音的存在确认?
我透过毛玻璃下方一道极细的、未被帘子完全遮住的缝隙,拼命向里张望。光线很暗,只能隐约看见那架三角钢琴庞大的、漆黑的轮廓,像一头匍匐在昏暗中的兽。琴盖似乎开着。我看不见是否有人在琴键前。那些声音,仿佛是从钢琴本身内部渗透出来的,是它在一天的光线转换、温度变化中,木质与金属构件微微调整时,发出的寂寞呓语。
“咚……”
这一次,声音更轻了,几乎像一声耳语。然后,再也没有响起。
走廊里的金色光线正在迅速褪去,变成一种清冷的蓝灰色。那几声偶然的、孤立的琴音,却像几颗冰冷的石子,投入了我意识的深潭,涟漪久久不散。它们不是音乐,却比任何完整的乐曲更让我心悸。它们揭去了音乐那层“表达”与“技巧”的外衣,露出了声音最本质的、物质性的内核:一次击槌,一次振动,一次在空气中短暂停留又消逝的波动。
开门的老师终于来了,钥匙串叮当作响。“等久了吧?”她笑着打开灯。
明亮的日光灯瞬间充满了教室,驱散了所有昏暗与神秘。那架斯坦威钢琴静静地立在窗边,琴键黑白分明,光洁照人,没有任何刚被弹奏过的迹象。窗帘规整地拉着。一切井然有序,仿佛刚才那几声暮光中的呓语,真的只是我的幻觉,或是这栋老建筑在昼夜交替时,骨骼发出的、一声舒适的叹息。
我走进教室,排练即将开始。但当我在钢琴前坐下,手指即将触及琴键时,那几声孤独的、意义不明的“咚”,却又在脑海中清晰地回响起来。它们提醒我,在这架能演奏出复杂交响乐的精密乐器内部,始终栖息着一个更古老、更沉默的灵魂,它偶尔会在无人知晓的黄昏,发出几声仅为自身存在的、最轻微的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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