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知道它在那里。像一个已经愈合、但骨头上仍留有细微增生痕迹的旧伤。它不再疼痛,却标记着那里曾经断裂过。而正是这些无人知晓的、被遗忘又偶然寻回的“断裂”痕迹,在暗中塑造着骨骼最终长成的形状。
大扫除,彻底的那种。需要把所有书本清空,课桌抽屉朝外,好让值日生擦拭每个角落。我将一摞摞习题集、课本、笔记本搬到走廊的临时堆放处,桌面很快空了出来,露出磨损的木色。最后,我伸手探向抽屉最深处。
指尖触到的不是预想中的光滑底板,而是一个略带阻涩的纸角。我捏住,缓缓抽了出来。
是一张试卷。数学卷子。纸张已经有些软塌,边缘起了毛边,折痕深重,仿佛被反复打开又合上过。我将其展开,在午后明亮的走廊光线下,它微微泛黄。
首先看到的,是右上角那个用红笔圈出的、触目惊心的分数。不高,甚至可以说有点刺眼。分数下面,还有一个简短得近乎冷酷的“加油!”。笔迹是数学老师的,我认得。日期是去年深秋。
我怔住了。这是我的卷子,却又感觉异常陌生。我几乎完全忘记了这场考试,更别提这个具体的分数。它就像一块沉入记忆湖底的石头,此刻被大扫除的网无意中打捞了上来。
我靠着墙,慢慢蹲下,就着走廊的光,重新“阅读”这张卷子。
字迹是自己的,但透着一种陌生的稚拙和急促。那些因为粗心而丢分的计算错误,现在看来简单得可笑;那道当时绞尽脑汁也没解出的压轴题,旁边留有大片潦草的演算痕迹,最终却只留下一个孤零零的“解:”,后面是一片空白,像一声未完成的叹息。红笔的批改痕迹遍布卷面,打叉的力道透过纸背,每一个圈出的错误步骤旁,都有简短的批注:“公式用错”、“单位未换算”、“逻辑跳跃”。
阳光暖烘烘地照在纸面上,那些红与黑的字迹仿佛活了过来。我不仅能看见错误,似乎还能看见那个深秋傍晚,坐在教室里面对这份卷子的自己:指尖的冷汗,太阳穴的胀痛,时间流逝带来的恐慌,以及最后交卷时那种混合着解脱与不祥预感的虚脱。然后,是发卷时刻,看到分数瞬间胃部收紧的冰凉,是迅速把卷子塞进抽屉最深处、试图将其掩埋的动作。
我将它“遗忘”得很成功。直到此刻。
走廊里同学们抱着东西走来走去,谈笑声、水桶碰撞声不绝于耳。但我的周围却仿佛安静下来。这张轻飘飘的纸,像一扇单向的时光窥镜。透过它,我看见了那个已经被“现在”的自己覆盖掉的、为一次失败而沮丧焦虑的“过去”的我。那个我,被凝固在这张纸的油墨、笔迹和折痕里,带着他当时全部的脆弱和不甘。
这不是珍贵的纪念品,更像是一块不小心保留下来、关于“挫折”的化石。它记录了一次确凿的“未达到”,一次在成长序列中被跨越、却并未被抹去的坎。我们总是向前看,看向更高的分数,更远的大学,更广阔的的未来。而那些被丢在身后的、不够漂亮的足迹,就被这样匆匆掩埋,直到一次彻底的大扫除,才让它们重见天日。
我该拿它怎么办?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完成当年未竟的“销毁”?还是重新折好,带回新的书堆,作为一种残酷的提醒?
我看了很久。最后,我只是轻轻抚平了卷子上最深的几道折痕,然后将它放在那摞待搬回教室的书本的最上面。没有刻意隐藏,也没有刻意展示。就让它作为这堆“现在进行时”的学习资料中,一个来自“过去完成时”的、安静的同行者吧。
大扫除结束,我将所有东西搬回座位。那张旧试卷,被我夹进了一本厚厚的数学复习资料里,靠近扉页的地方。合上书时,我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但我知道它在那里。像一个已经愈合、但骨头上仍留有细微增生痕迹的旧伤。它不再疼痛,却标记着那里曾经断裂过。而正是这些无人知晓的、被遗忘又偶然寻回的“断裂”痕迹,在暗中塑造着骨骼最终长成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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