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课开始了。老师走上讲台，他的身影偶尔会挡住那片光影。但我知道，就在他身后，那场无声的、无尽的光影戏剧，仍在继续。只要阳光还在，风还在，那棵老槐树还在。

午休的铃声像一把钝剪刀，剪断了上午紧绷的弦。教室立刻松弛下来，窸窸窣窣，有人趴下补觉，有人低声谈笑，有人掏出面包小口啃着。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食物气味、纸张的微酸，以及一种集体性的、昏昏欲睡的倦意。

我没有睡意，也没有胃口。只是觉得闷。目光在教室里无目的地游移，最后，落在了讲台旁边那面空白的墙壁上。

此刻，那面墙不再空白。

因为有一片清晰的、摇曳的光斑，正投在上面。

那是窗外那棵老槐树的影子。午后的阳光强烈，穿过枝叶的缝隙，被筛过、打碎、重组，然后在墙上投射出这片复杂而迷人的光影图案。它不像树本身那样具象，更像是一幅用光与影的墨水，即兴挥洒出的抽象画。

我托着腮，看得入了神。

光斑的主体是摇晃的、不规则的亮斑，边缘柔和，随着风而缓慢地变形、流动，像一池被吹皱的、液态的光。亮斑之中，嵌着无数更细小、更锐利的深色斑点——那是被树叶遮挡得更为严实的部分，是光的“负形”。这些深色斑点也在动，随着枝叶的摇摆，时而聚集，时而散开，像一群沉默的、变幻莫测的游鱼。

整片光影，是一幅活的地图。它测绘的不是地理，而是此刻窗外风的轨迹、枝叶摆动的幅度、以及阳光穿过这一切时，那瞬息万变的、精密的舞蹈。没有一刻是相同的。刚才还连成一片的亮斑，下一刻可能分裂成几块；某处一个尖锐的叶影，转眼就融化在流动的光晕里。它是“此刻”最忠实的显影，一个用光线书写的、关于“正在发生”的实时报告。

我尝试着去解读这幅地图。那片剧烈颤动的亮斑，大概对应着树梢最细的、无风也动的枝条；那几块相对稳定、边缘清晰的深影，或许是几片肥厚的、重叠的叶子；一道细长的、斜斜切过光斑的暗纹，该是某根较粗的树枝的投影。我的目光追随着光影的变幻，仿佛能“看见”那看不见的风，正以怎样的力度和方向，梳理着窗外的树冠。

教室里的人声和动静，渐渐退成遥远的背景音。我的全部注意力，都被这片沉默的、却又充满动态的光影戏剧所攫取。它不需要观众，也不在乎解读。它只是存在着，变化着，在这个被课桌椅和规则填满的空间里，提供了一个通往外部自然、通往纯粹物理世界的、动态的视窗。

忽然，一片厚重的云飘过，遮住了太阳。墙上的光影地图瞬间黯淡下去，细节消失，只剩下大片模糊的、灰蒙蒙的色块。刚才那场精致的光之芭蕾，仿佛从未存在过。教室里似乎也随之安静了一瞬。

然后，云移开了。光，更猛地泼洒下来。新的光影图案瞬间生成，与之前的相似，却又绝不相同。它更加鲜明，对比更加强烈，晃动的节奏也似乎更快了些。像一曲中断后又以新的强度重新奏响的乐章。

预备铃响了。趴着的人纷纷抬起头，揉着眼睛。谈笑声收敛起来。那片墙上的光影，依然在摇曳，但似乎不再有刚才那种魔力。它重新变回一面普通的墙，上面恰好有些晃动的光斑。

我眨了眨眼，收回目光。手指在课桌上轻轻敲了敲，仿佛想留住一点那光影变化的节奏。刚才那十几分钟，我什么也没做，只是看了一幅由阳光、风和老槐树合作绘制的、转瞬即逝的沙画。但它却像一次短暂的冥想，一次对“当下”这个最抽象概念的、最具体的视觉体验。

下午的课开始了。老师走上讲台，他的身影偶尔会挡住那片光影。但我知道，就在他身后，那场无声的、无尽的光影戏剧，仍在继续。只要阳光还在，风还在，那棵老槐树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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