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放学，我耳朵里仿佛还残留着那“嗒、嗒”的声响。它不再仅仅是秒针的声音，更像时间本身，在我骨骼深处，轻轻叩击的回音。

物理课。老师在黑板上推导着复杂的公式，粉笔笃笃作响，像某种规律的心跳。空气凝滞，混合着前排同学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味，和午后阳光晒暖灰尘的气息。我的思绪像断了线的风筝，飘忽不定，最终，被教室后墙上方那个圆形的挂钟牢牢捕获。

它很旧了。白色的塑料表盘已经泛黄，罗马数字的刻痕也有些模糊。黑色的指针，一长一短，静静指向此刻。玻璃罩上蒙着一层极细的灰，边缘似乎还有一道细微的、不易察觉的裂纹。它就那样挂在“勤奋严谨”的红色标语下方，像一个沉默的、被遗忘的法官。

我开始看它。不是看一眼时间，而是看它。

秒针在动。不是平滑地滑动，而是跳格。每一下都极轻微，却异常坚决。“嗒”。停顿。“嗒”。又停顿。它永不停歇，以一种微小而固执的步伐，切割着无形的时间。我看着那红色的尖端，一次，一次，划过一个个微小的刻度。它走过“Ⅻ”，走过“Ⅰ”，走过“Ⅱ”……周而复始。它不在乎黑板上正在推导的宇宙真理，不在乎台下是听懂了的专注还是迷茫的走神。它只负责走。它的运动，是这间教室里唯一绝对精确、绝对中立、也绝对无情的过程。

分针几乎不动。需要凝视很久，才能勉强察觉它极其缓慢的位移。它像是被秒针那无数微小努力一点一点拖拽着前行的，不情愿，又无可奈何。而时针，则完全静止在我的视野里，仿佛凝固在表盘上。我知道它在动，在肉眼无法感知的维度里，但那动，在此刻，等同于静止。

一种奇异的疏离感攫住了我。黑板上的公式试图描述时间与空间的关系，描述运动的规律。而在我面前，就是一个最原始、最直观的“运动”与“时间”的具象物。它的运动如此简单，就是圆周循环；它度量的时间如此抽象，却支配着教室里的一切：这节课的长度，距离下课的等待，乃至我们所有人的青春时长。

老师的讲解声、同学翻书声、窗外隐约的球声，都渐渐淡去。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嗒、嗒、嗒”的轻响，和那红色秒针永无止境的圆周运动。它像一个催眠的节拍器，让我陷入一种半清醒的恍惚。我看着它，仿佛看到了时间本身那副冰冷、机械、不为任何事物所动的面孔。

忽然，一只小飞虫闯入了我的视野。它嗡嗡地绕着挂钟飞了两圈，似乎在疑惑这个发亮的圆盘是什么。然后，它落在了秒针上——就在那红色的尖端附近。它停在那里，随着秒针的跳动而微微震颤，仿佛搭乘上了一艘奇特的、不断跳跃的微型飞船。

大约过了五秒，或者十秒？它飞走了。秒针依旧“嗒、嗒”地走着，仿佛那只小虫的搭乘与离开，从未发生。那五或十次的“嗒”声，对小虫而言，或许是一段不短的空中旅途；对秒针而言，只是它亿万次跳动中微不足道的几次；对我而言，则是思绪从时间本身漂移到生命偶然性的一个瞬间。

下课铃毫无预兆地炸响，尖锐，粗暴，瞬间粉碎了由秒针营造出的那个精细而孤独的节奏世界。同学们动了起来，嘈杂声涌起。我猛地回过神。

再看那挂钟，它依然在那里，秒针依然在跳。但笼罩它的那层奇异的光晕似乎消失了。它又变回了一个普通的、用来查看时间的工具。

我低下头，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物理公式依然复杂难懂。但我知道，刚才那十分钟，我进行了一次未经许可的、对时间本身的凝视。我看见了它的步伐，感受到了它的冷酷，也目睹了一个生命体在它刻度上的、短暂而无意义的搭乘。

直到放学，我耳朵里仿佛还残留着那“嗒、嗒”的声响。它不再仅仅是秒针的声音，更像时间本身，在我骨骼深处，轻轻叩击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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