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收拾书本时，指尖仿佛还能感觉到那烛火带来的、不同于日光灯的暖意，鼻腔里也似乎残留着一丝甜腻的蜡味。那摇曳的、将我们分割又连接的橘黄光影，像一枚被突然按下的、关于黑暗与亲密的秘密印章，留在了这个寻常夜晚的褶皱深处。

晚自习第二节课，毫无征兆地，黑暗吞没了一切。

不是渐暗，是彻底的、绝对的“啪”一声后，万物失明。日光灯管的嗡鸣、电脑主机的低噪、甚至空调送风的嘶嘶声，同时戛然而止。随后响起的，是几十个人在瞬间黑暗中，不约而同发出的一声短促的、含混的惊呼，像被集体捂住了嘴又松开。

绝对的黑暗只持续了几秒。眼睛开始适应，窗外稀薄的路灯光和远处建筑的霓虹渗进来，勉强勾勒出桌椅和人群模糊的轮廓。但这点光不足以阅读或书写。骚动声开始变大，带着惊诧、兴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有人摸索着去门口查看电闸，有人低声抱怨着未完成的作业，更多人在黑暗中小声交谈，声音在失去日光灯镇定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而私密。

就在这时，一簇小小的、颤动的光，在教室的某个角落亮了起来。

是蜡烛。不知是哪位住校生，从宿舍带来的应急之物。火柴“哧啦”一声轻响，橘红色的火苗跃起，点燃了短短的白色蜡烛。举蜡烛的是坐在窗边的女生，她小心翼翼地将蜡烛立在了一个倒扣的搪瓷杯底上。

光，诞生了。

但这光与电灯截然不同。它不是从头顶均匀洒下，而是从一点生长出来，向四周弥散。光晕是温暖的橘黄色，核心明亮，边缘迅速柔和、黯淡下去，与黑暗交融。它照亮范围有限，仅仅笼罩着举蜡烛的女生和周围三四张课桌。在这光圈里，一切都被重新定义：同学们的脸庞在跃动的光线下显得柔和而生动，影子被拉得长长的，在墙壁和天花板上摇晃，仿佛有了独立的生命；摊开的书本纸张，染上了一层暖黄的釉色，连上面的字迹都似乎变得古老而温润。

很快，第二根、第三根蜡烛被点亮。它们分散在教室的不同角落，像几颗突然坠入黑暗海洋的、孤独的星辰。每一颗“星辰”都创造出一个独立而温暖的光之部落。部落与部落之间，是更深的、未被照亮的黑暗区域。交谈声开始以部落为单位聚集，声音压得更低，内容更私密，偶尔爆发出被火光放大的、轻柔的笑声。

我所在的区域没有蜡烛。我们坐在光与暗的交界处，一半身体在邻近烛光的温柔抚摸下，另一半仍浸在微凉的黑暗里。这种半明半昧的状态，让人产生一种奇特的疏离与观察者的心态。我看着那几个光圈，看着里面晃动的人影，听着那边传来断续的、被黑暗过滤后显得格外亲昵的谈话片段。平日被日光灯照得无所遁形的公共空间，此刻被切割成数个温暖而私密的岛屿。

蜡烛的光不稳定。火苗随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细微气流轻轻摇曳，连带照亮的一切——人的侧影、墙上的标语、黑板的边缘——都在微微晃动，像一场缓慢的、安静的皮影戏。偶尔，火苗“噗”地一声爆开一个极小的灯花，光影便剧烈地跳动一下，引起那个小圈子里一阵轻微的骚动和低笑。

空气也在变化。蜡烛燃烧的、略带甜腻的蜡味，混合着人体在有限空间内聚集的微热气息，以及黑暗本身那种微凉的、尘埃的味道，形成一种白天从未有过的、复杂的嗅觉体验。时间感变得粘稠。没有电铃的催促，没有日光灯那种标志性的、工业化的时间流逝感，只有烛火缓慢地消耗自身，只有黑暗在光晕外无垠地延伸。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二十分钟，也许更短。走廊传来脚步声和手电筒的光柱，是值班老师来通知临时安排。蜡烛的光，在手电筒强光的对比下，瞬间显得柔弱、怀旧，甚至有些不合时宜。

电，最终还是来了。

“啪”的一声，比停电时更令人心惊。日光灯管集体闪烁，然后稳定地放出熟悉的、惨白的光。瞬间的明亮甚至有些刺眼。那几个烛火的光圈，像被强光粗暴地抹去了，瞬间消散无形。同学们发出一阵混合着释然与淡淡遗憾的叹息。

蜡烛被吹灭，一缕细细的白烟袅袅升起，随即在流动的空气中消散。教室里迅速恢复了晚自习应有的秩序与安静，仿佛刚才那段温暖的、岛屿般的时光从未存在。

但我收拾书本时，指尖仿佛还能感觉到那烛火带来的、不同于日光灯的暖意，鼻腔里也似乎残留着一丝甜腻的蜡味。那摇曳的、将我们分割又连接的橘黄光影，像一枚被突然按下的、关于黑暗与亲密的秘密印章，留在了这个寻常夜晚的褶皱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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