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或者假期后的某天，这里会被重新打扫、消毒，迎接新的面孔。不会有人记得今天下午，是谁清除了上一个故事的痕迹。但我知道，在这座永远充满年轻喧哗的建筑里，始终有这样一些人，在喧闹散尽的寂静里，用最朴素的工具，执行着关于“告别”与“重置”的，最具体也最哲学的工作。

学期最后一天，散学典礼草草收场。没有预想中的如释重负与欢呼雀跃，只有一种疲惫的、被抽空了的平静。同学们像退潮般从教室里涌出，抱着清空的书包，或拖着塞满被褥行李的箱子，吵吵嚷嚷，却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家的方向——流去。道别声散在空气里，很快被更具体的行程和车鸣掩盖。

我因为要等父亲下班顺路来接，落在了最后。喧嚣的人流彻底消失后，整栋教学楼显露出一种奇异的、膨胀的寂静。阳光炽烈地照着空荡的走廊，空气里残留着青春期特有的、汗味与灰尘混合的气息，但那种“人气”正在迅速消散。

我独自在走廊里晃荡，经过一间间敞着门的教室。里面桌椅歪斜，地面散落着废纸、撕碎的试卷、用空的笔芯，还有不知谁遗忘的一只孤零零的跑鞋。黑板上留着最后一天的值日生名单，以及一句用彩色粉笔写的“暑假快乐！”，字迹欢快，却映衬着此刻的荒芜。

就在我准备下楼去门卫室等待时，我看见了他们。

是学校的清洁工。一对中年夫妇，穿着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工装。他们推着一辆巨大的、带轮子的绿色塑料垃圾箱，沉默地从走廊另一端开始工作。

男人先走进一间教室。他手里拿着一把宽大的软扫帚，动作并不急促，甚至有些缓慢。他先从角落扫起，软扫帚刮过地面，发出均匀的“沙——沙——”声，在空荡的教室里被放大，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他将散落的纸屑、灰尘、各种细小的垃圾，从容不迫地归拢到教室中央。那些写满字又被揉皱的纸团，那些曾承载过无数焦虑与灵感的草稿，那些考试时偷偷传递又被丢弃的小纸条，都在他稳定而漠然的扫帚下，汇聚成一堆无名的、等待被清除的残骸。

女人跟在后面。她拿着黑色的超大号垃圾袋和一把铁皮簸箕。她蹲下身，用簸箕将男人扫拢的那堆东西，一铲一铲地装进垃圾袋。她的动作仔细，甚至有些温柔，仿佛在收拾的不是垃圾，而是某种需要妥善安置的遗物。偶尔，她会从纸屑堆里拣出半块还能用的橡皮，或是一支没盖帽但似乎还有墨水的笔，顺手放在一旁的讲台上——那大概会被下一个需要的人拿走。

他们不说话，只是有条不紊地、一间教室一间教室地推进。扫帚的“沙沙”声，垃圾倒入袋子的“哗啦”声，偶尔铁簸箕碰到桌腿的“铛”一声，便是这空寂走廊里唯一的声响。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光洁的地板和墙壁上，随着他们的移动而缓慢变形。

我跟在他们后面不远，隔着一段距离，像一个偶然的、不被注意的观察者。我看着他们清理掉一个班级狂欢或混乱后的痕迹，看着那间教室恢复成一种原始的、空洞的整洁，然后他们离开，走向下一间。他们像一台设定好的、沉默的复位机器，在这学期结束的黄昏，为这座刚刚经历情感风暴的建筑，执行一次彻底的“归零”。

经过我们班教室时，我停下脚步。男人正在清扫我座位附近的地面。我看见我那支断了的2B铅笔，和一张画满了无意义涂鸦的垫板，被他毫不在意地扫进了垃圾堆。那一刻，感觉有些奇异。那些属于“我”、充满“我”的痕迹的物件，在他的扫帚下，与任何其他人的垃圾毫无区别，都是需要被清除的“已结束”的一部分。

他们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没有对散学的轻松感到高兴，也没有对这满目狼藉感到厌烦。他们的表情平静，甚至有些木然，只是专注地完成手头的工作。这份工作，便是见证并清理无数个“结束”，为无数个“开始”准备场地。他们是站在所有热闹与成长的背阴面的人，是秩序的维护者，也是时间的清道夫。

父亲的车到了。我该走了。

走下楼梯时，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对蓝色的身影，还在走廊深处，在斜阳里，缓慢而坚定地移动着，“沙——沙——”。他们正在将我们这一学期的时光，连同所有的汗水、笑声、泪水、秘密与奋斗，统统扫进黑色的塑料袋，扎紧，然后拖走。

明天，或者假期后的某天，这里会被重新打扫、消毒，迎接新的面孔。不会有人记得今天下午，是谁清除了上一个故事的痕迹。但我知道，在这座永远充满年轻喧哗的建筑里，始终有这样一些人，在喧闹散尽的寂静里，用最朴素的工具，执行着关于“告别”与“重置”的，最具体也最哲学的工作。

上一篇：于无声：旧礼堂的钢琴布

下一篇：林溪：停电夜的蜡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