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地方，有些事物，存在的意义或许就是被覆盖，被静置，在漫长的无人问津中，凝成一种比喧嚣更耐人寻味的、完整的“空”。

旧礼堂在校园最西侧，红砖外墙爬满枯萎的爬山虎。除了开学典礼和偶尔的讲座，平日铁门紧锁，像一个沉眠的巨人。我是校史整理小组的成员，为了核对一份老照片，拿到钥匙，第一次独自进入这个空旷的殿堂。

推开门，陈旧的空气扑面而来。不是灰尘的呛人，而是一种干燥的、混合着旧木头、织物和遥远掌声的、类似记忆本身的味道。午后的阳光从高处的气窗斜射进来，在磨得发亮的木地板上投下几道明亮而寂静的光柱，光柱里，尘埃如金色的微尘，缓缓沉浮。

礼堂内部比想象中更空旷。上千张深红色的翻板座椅沉默地朝向舞台，舞台上方，暗红色的丝绒帷幕沉重地垂落，纹丝不动。一切都静止着，只有我的脚步声在巨大的空间里孤单地回响，每一步都激起空旷的回音。

我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舞台中央。

那里，摆着一架三角钢琴。琴身是深色的，在昏暗的光线下近似黑色，像一头伏在舞台上的、沉睡的巨兽。它被一块巨大的、暗绿色的绒布覆盖着。

吸引我的，正是这块布。

它覆盖得并不十分平整，大概是很久没有人掀动过了。布料厚重，垂感极好，在钢琴的轮廓上形成了舒缓的、有层次的褶皱。在从侧面气窗射入的光线下，这些褶皱呈现出丰富的明暗变化：凸起的地方，被阳光照亮的绒毛泛着陈旧的金绿色；凹陷的褶痕深处，则是浓郁的、近乎墨绿的阴影。光线沿着布料的纹理流淌，仿佛赋予了这静止的覆盖物一种缓慢的、液态的动感。

我走近，走上舞台。木质舞台在脚下发出轻微的、空洞的声响。我在钢琴前停下，没有去掀那块布，只是静静地看。

这块布，是一个封印。

它盖住的不仅仅是一架乐器，更是声音的可能，是旋律的幽灵，是所有曾在这里响起的琴声——也许是某次合唱比赛的伴奏，也许是某个毕业晚会的独奏，也许是无数个无人知晓的午后，音乐老师独自练习时流淌出的音符。那些声音，曾经充满这个空间，撞击过帷幕，抚摸过座椅，最终消散在空气里。现在，它们被这块厚重的、吸音的绒布，连同钢琴本身，一起严密地覆盖、收藏、归于静默。

布的表面落了一层极细的灰，在光线中呈现出一种柔和的、毛茸茸的质感。边缘有些磨损，流苏也纠缠在一起。它像一个忠诚的守卫，一个温柔的狱卒，年复一年地执行着“覆盖”的职责，自身也在这个过程中慢慢老去。

我伸出手，指尖在距离布料几厘米的地方停住。我没有触碰它。我怕惊扰了这片由绒布、灰尘和寂静共同守护的沉睡。这架钢琴或许音早已不准，琴键或许已不再灵敏，但在绒布的覆盖下，它保持了“完整性”的幻觉，保留了随时可能被唤醒的、庄严的“可能”。

在这个收集了太多集体记忆、又因空置而被时间缓慢浸泡的空间里，这块覆盖钢琴的绒布，成了最触动我的存在。它不张扬，甚至有些卑微，但它用一种最物理的方式，定义了此处的“静默”并非空无一物，而是一种充满内容的、被妥善保管的“静”。

核对完照片，我该离开了。锁门之前，我最后回望了一眼舞台。那架被暗绿色绒布覆盖的钢琴，在斜射的光柱中，像一个巨大的、安静的谜题，一个关于声音与寂静、展示与隐藏、记忆与遗忘的，具象的隐喻。

走出礼堂，夏日的喧嚣立刻包裹上来。但我的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块绒布在想象中粗糙而厚重的触感，鼻尖也萦绕着那股旧木头与织物混合的、属于“内部”的气味。

有些地方，有些事物，存在的意义或许就是被覆盖，被静置，在漫长的无人问津中，凝成一种比喧嚣更耐人寻味的、完整的“空”。

下一篇：许明远：散学后的清洁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