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馆音乐停了。通道里的感应灯也熄灭了。真正的黑暗降临。
图书馆的闭馆音乐总是那首轻柔的《一路平安》,循环播放,像温和的水流,催促着恋栈的人们。大多数同学抱着书,随着人流从正门离开。但我偏爱西侧那个小小的员工通道,那里安静,出门就是一条僻静的林荫路。
通道门口,靠墙放着一个深绿色的、铁皮制成的还书箱。箱子不大,投书口是斜面的,带着一个能向内推开、但无法向外拉动的金属小门。平日里,它只是个不起眼的设施,偶尔有闭馆后才想起还书的人,匆匆将书塞进去,“咚”的一声闷响,便算完成了手续。
那天我走得晚,闭馆音乐已接近尾声。抱着几本到期的小说走到还书箱前,却发现投书口的小门被什么东西从里面卡住了,推开一条缝,却无法完全打开。我凑近些,借着通道口昏暗的灯光,朝缝隙里望去。
里面并非一片漆黑。图书馆内部闭馆后并非完全无光,总有几盏应急或清洁用的灯亮着。一丝微弱的光,从还书箱内部深处透出来,勉强照亮了靠近投书口的区域。
我看到的,是书。
不是整齐码放的,而是以一种坠落后的姿态,杂乱地堆积着。最上面是一本厚重的、深蓝色封面的《西方哲学史》,斜斜地压在一本粉白色封皮的言情小说上;旁边,露出一角鲜黄色,是那本畅销的心理学读物《也许你该找个人聊聊》;下面,隐约可见暗红色布纹的《红楼梦》书脊,和一本封面印着火箭、大概是科普读物的硬壳书。
它们来自不同的楼层,不同的分类,承载着截然不同的世界:深邃的思辨、缠绵的情感、对内心的探幽、经典的悲欢、对星辰的渴望……此刻,这些世界被剥离了意义,平等地、紧密地、甚至有些粗暴地挤压在这个狭小的铁皮空间里,唯一的共同点是——它们都被“还”了回来。
借阅与归还是图书馆的呼吸。白天,书籍被取出,被目光抚摸,被思绪浸染,在读者那里经历一段或长或短的旅程。夜晚,它们通过这个小小的、黑暗的通道,回到原点,如同潮汐的退却。这个还书箱,便是退潮的孔道,是书籍们结束流浪、返回寂静集体的入口。
我试着又推了推小门,它纹丝不动。大概是被某本过于厚重或形状不规则的书卡住了内部滑道。我放弃了,打算明天开馆时再还。
但那个透过缝隙窥见的画面,却留在了脑海里。在那个无人看见的黑暗箱体内,一场无声的、小型的知识坍缩正在发生。所有的叙述、论证、情感、数据,都在重力作用下,坍缩成单纯的“物”——等待被重新分类、上架,等待下一次被取出,开始新的循环。
这让我想起新陈代谢,想起呼吸,想起一种庞大而宁静的秩序。图书馆的威严与浩瀚,正是建立在无数次这样微小、具体的“借”与“还”的循环之上。而这个不起眼的还书箱,便是这循环系统中,一个沉默而关键的枢纽。
闭馆音乐停了。通道里的感应灯也熄灭了。真正的黑暗降临。
我将书抱紧,转身离开。走过林荫路时,耳边仿佛还能听见,在图书馆厚重的墙壁内部,在那个深绿色的铁皮箱里,书籍们正以各自沉默的重量,宣告着一段段私人阅读时光的终结,并准备着,在下一个白天,被重新编入那片等待着被再次探索的、无声的星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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