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有路灯的地方,喧嚣的人声重新涌入耳朵。但那声在空旷中独自鸣响的哨音,却像一枚冰冷的、金属的碎片,嵌在了这个黄昏的尽头。它提醒我,在所有的集体活动与喧嚣之外,总有一些时刻,一些声音,会剥离出来,独自面对巨大的、温柔的、吞噬一切的寂静。

每天下午五点半,体育训练结束的哨音会准时响起。那声音极尖、极亮,像一把银色的薄刃,“吱——”地一下,划破操场上空粘稠的、混合着汗味与尘土气息的空气。通常,这声哨响意味着解散、冲凉、奔向食堂或教室,是忙碌与放松之间的明确分界。
但那个深秋的黄昏,我因为值日留下打扫体育馆,错过了常规的解散时间。当我拖着疲惫的步子穿过空旷的操场时,夕阳正以惊人的速度下沉,将西边的云层烧成一片层次分明的、从金红到紫灰的烈焰。偌大的操场被这辉煌而寂寥的暮色浸透,一个人也没有。球门拖着长长的、变形的影子,跑道上的白线在昏暗中依旧刺眼。
就在我走到操场中央时,那哨音,毫无预兆地,又响了。
“吱——”
同样的尖锐,同样的穿透力,但它此刻出现,在空无一人的操场上空,却显得如此突兀,如此孤独。没有随之响起的嘈杂脚步、没有拍打篮球的闷响、没有少年人解散时特有的、拉长了的欢呼。只有这一声悠长的、清冽的哨音,笔直地升上渐暗的天空,在那里略微盘旋、颤抖,然后被无边的寂静缓缓吸收、消解。
我停下脚步,愣住了。
谁吹的?训练早已结束,体育老师也该下班了。是哪个粗心的器材管理员,在收拾东西时无意中触到了挂在脖子上的哨子?还是说,这哨子只是被一阵偶然的、穿过空旷看台的风吹动了?又或者,是这操场本身,在每日固定的时刻,产生了一种肌肉记忆般的惯性,自发地鸣响了这声代表“结束”的讯号?
哨音的回声也消失了。寂静重新合拢,比之前更加完整、更加具有重量。那一声哨响,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涟漪散去后,潭水显得更加幽深、更加沉默。它提醒着我一个事实:仪式结束了,人群散去了,但承载仪式的场所还在,并且记得。
我站在渐渐浓重的暮色里,望向哨音可能传来的方向——主席台那边,此刻只有一排排空洞的座椅轮廓。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晚风拂过旗杆顶端,发出极其微弱的、金属的呜咽。
这声“多余的”哨音,剥离了它日常的、功能性的外衣(集合、指令、解散),露出了它纯粹的声音本体:一种高频的、人为的、用来切割时间的声响。在这个无人的黄昏,它失去了对象,也失去了目的,变成了一声纯粹为响而响的、指向虚无的呐喊,或者说,叹息。
它让我想起很多个下午,我们在同样的哨音中结束训练,抱怨着酸痛,讨论着晚上的测验。那些鲜活的、具体的场景,此刻都退到了遥远记忆的背景里,唯有这一声清脆的、孤独的哨音,被这个空荡的黄昏舞台放大,成了唯一的、抽象的主角。
天光又暗了一分。寒意悄然升起。我该走了。
转身离开操场时,我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暮色苍茫,那片我们每日奔跑、呼喊、流汗的土地,此刻正沉入一天中最宁静的时刻。那声哨音,像一个飘荡在空旷之上的、小小的、银色的幽灵,也许已经彻底消散,也许还停留在某缕未平息的微风里,等待着下一个黄昏,或者,永远不再响起。
走到有路灯的地方,喧嚣的人声重新涌入耳朵。但那声在空旷中独自鸣响的哨音,却像一枚冰冷的、金属的碎片,嵌在了这个黄昏的尽头。它提醒我,在所有的集体活动与喧嚣之外,总有一些时刻,一些声音,会剥离出来,独自面对巨大的、温柔的、吞噬一切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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