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在说,看,这就是光。这就是尘。这就是它们在一起时,发生的,最微小也最壮丽的事。
教学楼东西两侧的楼梯,在每层拐角处都有一扇窄长的窗。窗户很高,需仰头才见,玻璃是普通的透明玻璃,没有花纹,但常年蒙尘,像隔着一层毛糙的滤镜看世界。
我习惯走东侧楼梯。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熬到铃声响起,收拾书包时总比别人慢半拍。等我走出教室,走廊往往已空了大半,喧嚣像退潮般迅速远去,只留下一种被抽空后的、嗡嗡的寂静。
走下楼梯,经过二楼转角时,那扇高窗总会截住我片刻的目光。
黄昏的光,在那一刻,恰好以最精确的角度射入。它不是铺天盖地的泼洒,而是一束,极其凝聚、极其斜长的光束,从西边天空挣扎着穿过楼宇缝隙,楔入这幽暗的楼梯转角。光束透过脏污的玻璃,被过滤成一种浓郁的、带着灰尘质感的金黄色,像一瓢熔化的、缓慢流动的旧蜂蜜。
光束的落点,正好打在对面墙壁的下半部分,那片被无数上下楼的手蹭得光滑、颜色深暗的墙裙瓷砖上。光斑的形状被窗框规训成一个倾斜的、边缘清晰的长方形,明亮得几乎有些刺眼,与周围迅速沉入阴影的楼梯空间形成锋利的分割。
我停在光与暗的交界处,一半身子暖,一半身子凉。
真正让我驻足的,是光束里的尘。
平日里看不见的,此刻无所遁形。亿万颗微小的尘埃,在光柱中获得了短暂而辉煌的生命。它们并非静止,而是在一种缓慢的、无规则的布朗运动中沉浮、旋转、追逐。有的急速上升,像逆流的金色鱼苗;有的悠然飘落,带着宿命的从容;更多的,是在光柱中央那片最亮的区域里,漫无目的地打着旋,互相避让,又偶尔碰撞,演绎着一场盛大而无声的、微观宇宙的芭蕾。
这束光,这座楼梯,这个时刻,仿佛达成了某种秘密的契约。光提供了舞台,尘埃成为舞者,寂静是唯一的配乐,而我,是偶然闯入的、唯一的观众。楼梯上下偶尔传来遥远的脚步声或关门声,但都被这厚重的寂静吸收、淡化,成了背景里模糊的底噪。
我仰头,看向光的来处。那扇高窗在逆光中只是一个漆黑的、长方形的洞口,洞口的边缘,被夕阳镶上了一道极细的、燃烧般的金边。我看不见外面的天空,看不见云,看不见任何具体的景物。这束光,像是从那个漆黑的洞口直接流淌出来的,是“外面”世界在此刻所能递进来的、唯一具体的物证。
光束的角度在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缓慢移动,光斑在墙裙上随之偏移。我知道,用不了几分钟,这束光就会彻底移出窗口,这个角落将重归均匀的昏暗。此刻的辉煌,是一种精确的、短暂的、近乎奢侈的时光切片。
楼上传来了保洁阿姨拖动清洁车的声音,金属轮子与水泥地面摩擦,由远及近。那声音像一把粗糙的刷子,即将抹去这个静谧的舞台。
我收回目光,走下最后几级台阶,彻底离开了那片被黄昏光束短暂统治的领域。走到楼下,融入逐渐亮起的路灯和归家的人群中。
但视网膜上,那束楔入幽暗的、饱含尘埃的金色光柱,却像用烧红的铁钎烙下的印记,久久不散。它没有意义,不照耀什么伟大的事物,只照亮了一小片磨损的墙裙和无数狂欢的微尘。然而,正是这种无目的的、纯粹的“照亮”本身,在这个匆忙散学的黄昏,给了我一种奇异的、近乎神启的宁静。
仿佛在说,看,这就是光。这就是尘。这就是它们在一起时,发生的,最微小也最壮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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