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起书包,慢慢走下楼梯。脚步声在空荡的楼梯间里,响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单。但我知道,我不是真正的孤单。在这片被铃声切割出的寂静里,所有不急于奔赴下一个目标的人,都在共享着同一段,悠长而私密的,放学后的呼吸。

最后一节课是物理。黑板上密布着电路图与公式,空气里是粉笔灰和初夏午后特有的、微甜的倦意。秒针走向那个被千百次确认过的位置,教室里开始浮动一种无形的、绷紧的期待,像弓弦拉满,等待着那一声释放。
然后,它来了。
不是渐强,是爆发。尖锐、急促、不容分说,“叮铃铃铃铃——!” 瞬间刺穿所有的沉思、走神与窃窃私语。像一把无形的巨剪,“咔嚓”一声,精准地剪断了名为“上课”的时间之绳。
释放。
椅子腿与地面的摩擦声骤然响起,汇成一片潮水般的哗啦。书包拉链被猛地拉开,书本被胡乱塞入。低语变成了喧哗,凝固的空气开始剧烈对流。老师未尽的话语被这声浪轻易盖过,他无奈地摇摇头,合上教案。铃声是绝对的权威,是集体契约的开关,此刻,“关”被按下。
我被这人流的初始动能推搡着,涌向门口。铃声还在持续,但它的功能已然转变,从“命令”变成了背景的喧嚣,为这混乱的退场提供着嘈杂的伴奏。走廊瞬间被填满,脚步声、笑闹声、呼唤同伴的声音,与尚未停歇的铃声混响在一起,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这喧哗持续了大约一两分钟,如同一次短暂的井喷。然后,随着人群分散流向楼梯、校门、操场,音量开始衰减。铃声也恰在此时,恰到好处地,停了。
寂静猛地插了进来,比刚才的喧闹更令人感到突兀。走廊突然空荡,只剩下几个值日生慢吞吞地擦着黑板,或是有如我一般并不急于离开的人。阳光斜照进来,照亮空气中缓缓沉降的、被刚才的喧腾扬起的微尘。呼吸可闻。
这是一种被清空后的、带着回音的寂静。脚步声在空旷中有了清晰的回响,水房里隐约传来哗哗的水声。刚才那场由铃声引爆的、充满荷尔蒙的湍流,此刻只剩下一地狼藉的、精神上的泡沫,和空气中残留的、微热的年轻气息。
我走到窗边,看着楼下。人流像彩色的溪流,正从各个楼门口汇入主干道,然后分流,散入街道、自行车棚、公交站台。喧闹被带走了,留在这栋建筑里的,是逐渐冷却的砖石、木材和玻璃,以及一种庞大的、集体的余韵——不是声音的余韵,而是活动本身停止后,空间所承载的那种疲惫的宁静。
大约二十分钟后,预备铃会再次响起。那是为晚自习或课外活动准备的,声音一样,意味却截然不同。但那将是另一轮循环的开始。
此刻,我站在这放学前后的寂静中继点。一边是刚刚过去的、被铃声终结的紧张与秩序;一边是即将到来的、属于个人的、散漫的黄昏。铃声像一道闸门,两次落下,中间便是这片被特意留出的、短暂的真空。它不属于学习,也不完全属于自由,它是一个呼吸的间隙,一个让集体性的“我”消散、让个体的“我”重新浮出水面的、珍贵的停顿。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尘埃和远处飘来的玉兰花香。刚才那尖锐的、催逼性的铃声,此刻回想起来,竟像隔着毛玻璃般模糊而遥远。它完成了它的使命,将我准时送到了这个宁静的、属于自己的黄昏边缘。
我背起书包,慢慢走下楼梯。脚步声在空荡的楼梯间里,响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单。但我知道,我不是真正的孤单。在这片被铃声切割出的寂静里,所有不急于奔赴下一个目标的人,都在共享着同一段,悠长而私密的,放学后的呼吸。
上一篇:纪禾:体育馆仓库的旧垫子
下一篇:林迟:黄昏的楼梯转角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