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通道,重返阳光和喧嚣,眼睛被刺激得眯起。体育老师的哨声催促着集合。我跑向队伍,身体重新进入节奏。

体育课的自由活动时间,我溜出了喧闹的球场。不是不合群,只是想找个地方,安放一下被阳光和奔跑搅得有些浮躁的心。体育馆很大,主馆人声鼎沸,副馆也有人在练习乒乓。我的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拐向了主馆侧面,那条通往器械仓库的狭窄通道。
通道很暗,只有尽头一扇高高的气窗透进些被灰尘染成灰白的光柱。空气里有浓重的橡胶、皮革和灰尘混合的气味,沉甸甸的,仿佛从未流动过。这里存放着淘汰或备用的器械:断了绳的拔河绳像巨蟒般盘踞在角落,几个颜色暗淡的实心球堆在一起,生锈的铅球躺在木箱里。
我的目光,落在仓库最里面,那摞堆放着的旧体操垫上。
垫子是墨绿色的,厚实,边缘已经磨损得露出了里面灰黄色的海绵内胆。它们被高高地摞起,像一座小小的、沉默的、绿色的山丘。最上面的那块,歪斜着,形成一个不太稳定的斜面。
我走过去,犹豫了一下,然后手脚并用地,爬上了这座“山”。垫子很软,带着经年累月承压后的惰性,我的体重陷进去,它只发出了一声极其沉闷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我在最顶端那块垫子的斜面上,找了一个相对平稳的姿势,半躺半靠下来。
世界,瞬间变了。
喧嚣被隔在了厚厚的墙壁和这堆吸音的垫子之外,只剩下一片嗡嗡的、遥远的背景音。仓库里异常安静,只有我自己平稳的呼吸声,和偶尔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的、极其细微的“噼啪”声,大概是海绵或皮革在温度变化下的自然收缩。光线昏暗,只有那扇高窗的光柱斜斜地切过仓库上空,照亮无数悬浮的、缓慢舞动的尘埃,却照不到我所在的这个角落。我被柔软的墨绿色包围,陷入一片温暖的、安全的阴影孤岛。
我伸出手,触摸身下的垫子表面。粗糙的帆布质感,有些地方被汗水反复浸染又风干,硬邦邦的;有些地方则布满细小的裂口,露出底下更柔软的海绵。我能想象,有多少个身体曾在这垫子上翻滚、跳跃、跌倒,完成前滚翻或鱼跃。那些汗水、喘息、成功的欢欣或失败的懊恼,似乎都被这厚厚的海绵吸收、封存,如今只剩下这具体而微的物理痕迹,和一股淡淡的、难以言喻的、类似旧体育馆的集体体味。
在这个被遗忘的角落,时间仿佛凝滞了。我不需要思考,不需要运动,不需要应对任何人或事。我只是存在着,像一个被暂时搁置的物品,与这些同样被搁置的垫子、球、绳索为伍。这是一种奢侈的、负面的自由——不被需要的自由。
高窗的光柱在缓慢移动,尘埃的舞蹈永不停歇。我闭上眼,听觉变得敏锐。能听见远处体育馆主馆传来篮球撞击地板的、有节奏的闷响,像一颗遥远的心脏在跳动;能听见更远处,操场上传来的、被风撕碎的零星呐喊。但这些声音,都被仓库的寂静与垫子的柔软过滤得极其微弱,像另一个星球传来的信号。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预备哨的声音尖锐地穿透层层阻隔,传了进来。该集合了。
我有些不舍地从垫子上撑起身。身体离开的地方,留下了一个清晰的人形凹痕,但很快,那富有弹性的海绵便开始缓慢地、坚定地回弹,试图恢复原状。用不了多久,这个凹痕就会消失,仿佛从未有人在此停留。
我爬下垫子堆,拍了拍身上可能沾染的灰尘(其实并没有什么灰尘)。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墨绿色的、沉默的山丘。它将继续待在这里,吸收着寂静、灰尘和偶尔闯入者的短暂重量,直到某天被彻底清理,或者被再次需要——尽管可能性微乎其微。
走出通道,重返阳光和喧嚣,眼睛被刺激得眯起。体育老师的哨声催促着集合。我跑向队伍,身体重新进入节奏。
但后背和手掌,似乎还残留着旧垫子那粗糙而柔软的触感。鼻腔里,也萦绕着那股橡胶、灰尘与无数个逝去午后混合的、复杂的仓库气息。那片刻在阴影孤岛中的“不被需要”,像一次短暂而深沉的潜水,让我浮出水面后,对周遭的空气与声响,有了一刹那崭新的、安静的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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