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始终记得的，是仪式开始前那两三分钟，那片由上千人共同构筑的、饱满而屏息的寂静。那是一种特殊的“空”，里面装满了无声的注目、集体的期待和对一个简单仪式所能承载的全部意义的、短暂的虔敬。

每周一的早晨，七点二十五分。这个时刻像一道隐形的闸门，将两种截然不同的时间质地分隔开来。

闸门之前，是校园苏醒后逐渐沸腾的喧嚷。自行车铃清脆地碰撞，脚步匆忙或拖沓，值周生的催促声，教室里的早读声嗡嗡作响，交织成一片充满生机的、略显杂乱的背景噪音。空气里有晨露、早餐包子和少年人蓬勃的气息。

我作为旗手，需要提前十分钟到达操场指定位置。当我穿过尚在流动的人群，走向那片逐渐开阔的场地时，喧嚷声在身后开始减弱。走到操场边缘，站定，转身。

闸门，在七点二十五分，准时落下。

不是声音被掐断，而是一种集体的、自觉的静默，像涨潮般从各个角落蔓延、汇聚，最终淹没了整个操场。脚步声变得稀疏、谨慎，交谈声压成耳语，然后消失。连风吹过旗杆顶端滑轮的声音，都变得清晰可闻。

我站在班级队伍的最前面，面向空荡的、深绿色的主席台。身后，是同班同学细微的呼吸声，衣料的摩擦声，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等待的张力。身前，是空旷的、被晨光均匀漂洗过的跑道和草坪，和那根笔直的、银亮的旗杆。旗杆下，小小的金属卡扣尚未打开，鲜红的国旗整齐地折叠着，像一颗沉睡的、浓缩的心脏。

这一刻的寂静，不是真空。它饱满、致密，充满了未释放的能量。它由上千人的共同屏息所构成。每个人都暂时搁置了私人的思绪、未完成的作业、课间的计划，将注意力投向同一个虚空中的焦点——那个即将开始的、象征性的仪式。

我抬头看天。初秋的天空是一种极高、极淡的蓝，像一块被反复洗涤过的巨大绸缎，没有一丝云。阳光清冽，将建筑物的边缘照得锋利。在这巨大的蓝色穹顶之下，这片由上千个年轻生命暂时凝固而成的寂静方阵，显得既渺小，又庄重。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肋骨后面平稳地敲击。也能感觉到身后整个班级，乃至整个操场，那同步的、缓慢的呼吸节奏。这是一种奇特的集体身体感，不是融合，而是并置，像无数根弦被调到了同一频率，虽未振动，却已预备好了和谐的共鸣。

寂静在持续。秒针的每一次跳动都仿佛被拉长。在这被拉长的时间里，感官变得异常敏锐。能闻到远处新修剪过的草坪散发的、清苦的草汁味；能看见主席台侧面，一棵老槐树枝头，最后一片黄叶在犹豫是否要落下；能感觉到晨风拂过脸颊时，那微凉的、确切的触感。

然后，一个身影从主席台侧方出现，走向麦克风。没有声音，但所有人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瞬间聚焦。寂静达到了顶峰，几乎有了重量，沉沉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肩膀上，也托举着那个即将响起的声音。

“升旗仪式，现在开始。”

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出，平稳，洪亮，略微失真，像一块石头投入这片寂静的深潭。

寂静被打破了。但打破它的，是仪式本身的声音，是另一种被许可的、引领性的声响。接下来是口令、国歌、旗绳摩擦滑轮的声响、旗帜展开时猎猎的风声……

然而，我始终记得的，是仪式开始前那两三分钟，那片由上千人共同构筑的、饱满而屏息的寂静。那是一种特殊的“空”，里面装满了无声的注目、集体的期待和对一个简单仪式所能承载的全部意义的、短暂的虔敬。

那寂静，比随后响起的任何声音，都更深刻地让我意识到，自己正站立在一个庞大而有序的集体之中，参与着一场周而复始的、关于凝聚与象征的，微小而确定的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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