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身走上楼梯。在我离开的刹那,我感觉自己像是从一场静默的展览中退场。那些公告依然贴在那里,但在我的感知里,它们已经经历过一次短暂的“物化”,一次脱离功用的、纯粹的存在展示。
教学楼大厅的东墙,整个被一面巨大的玻璃公告栏占据。它被划分成许多整齐的方格,贴着各式通知:竞赛获奖喜报、社团活动预告、卫生检查结果、甚至还有失物招领。这里是人流必经之地,课间、放学时,总有三五成群的学生驻足观看,手指点着,议论着,那些纸张便成了短暂的热点。
除了午休。
午休的校园像一只吃饱了打盹的巨兽,大厅里空荡无人。阳光从高高的玻璃门斜射进来,在地上投下明亮的、静止的光斑。空气里漂浮着尘埃,和一种午后特有的、倦怠的宁静。我从图书馆回来,穿过大厅,走向楼梯。目光无意中掠过那面巨大的公告栏。
它依然在那里,贴满了各种颜色的纸张。红的是喜报,黄的是警告,白的是普通通知。但在午休时分的空荡大厅里,在均匀、强烈的日光照射下,它呈现出一种与平时截然不同的面貌。
所有的信息,所有的符号,所有的“意义”,仿佛都被这过分明亮的光线和绝对的寂静给抽空了。它们依然存在,字迹清晰,格式规整,但失去了被阅读、被理解、被回应的对象。它们变成了纯粹的视觉图案,一组由不同色块、线条和文字构成的、静默的平面构成。
我停下脚步,站在公告栏前几米的地方,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看着。
那张“市物理竞赛一等奖”的喜报,红底金字,在阳光下鲜艳得有些刺眼。但此刻,它不再代表某个学生的荣耀或努力,它只是一个红色的长方形,上面附着一些密集的黑色曲线(文字)。旁边那张“关于禁止携带手机入教学区的重申通知”,白纸黑字,措辞严肃,此刻也只是一片有着复杂纹理的白色区域,与红色区域并置。
所有的“内容”都退居幕后,“形式”走到了台前。我看到的不是消息,而是布局、疏密、色彩对比。通知之间的缝隙,纸张边缘的轻微卷曲,胶带在玻璃上留下的反光,都成了这幅巨大“画作”的一部分。公告栏的玻璃表面反射着大厅对面窗户的模糊倒影,与内部的纸张重叠,形成一种虚幻的、深浅不一的层次。
这是一种奇特的失语状态。这些纸张被精心制作、张贴,目的是为了言说,为了沟通。但在此刻,在无人观看的午后,它们的言说功能被悬置了。它们只是存在着,像博物馆里展出的古代文献,其原始功能已经失效,只剩下供人观赏其物质形态的审美价值。
我走近一些。能看见某张纸角被撕掉一小块,露出底下另一张纸的蓝色边缘;能看见通知上的公章,红色的印泥有些洇散;能看见一张社团招新海报上,手绘的卡通人物笑得没心没肺,却对着空无一人的大厅。
寂静在膨胀。远处隐约传来某个教室播放英语听力的声音,单调而遥远。日光在缓慢移动,公告栏上的光影也随之变化,某些区域亮起来,某些区域暗下去。这变化与内容无关,只与光线和时间的物理法则有关。
预备铃像一把刀子,突然划破了这片寂静。远处的脚步声、说话声开始响起,由远及近。大厅即将重新被注入“人气”,公告栏也将重新恢复其“信息中心”的功能。
我转身走上楼梯。在我离开的刹那,我感觉自己像是从一场静默的展览中退场。那些公告依然贴在那里,但在我的感知里,它们已经经历过一次短暂的“物化”,一次脱离功用的、纯粹的存在展示。
下午课间,我再次经过大厅,公告栏前又围满了人。他们热烈地讨论着上面的内容。我匆匆走过,没有停留。
但我知道,在某个无人观看的午后,那些红纸、白纸、黑字,曾与我一同沉浸在一种绝对的、失语的明亮里,像一片被遗忘的、自给自足的符号海洋。那片刻的静观,像一次对“信息”本质的、意外的瞥见:当无人接收时,所有的诉说,都只是物质的、安静的排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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