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目讲完了。老师关掉投影仪。光柱瞬间消失,像被一把无形的刀拦腰斩断。那些狂欢的尘埃骤然隐入黑暗,仿佛从未存在过。讲台区域的日光灯重新亮起,柔和、均匀,将刚才那充满戏剧性的光之舞台,还原为平淡无奇的教学空间。
晚自习的教室,日光灯发出均匀的、令人昏昏欲睡的白噪音。空气里是纸张、油墨和少年人身体微微发热的气息。突然,前排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数学老师抱着一台老式的胶片投影仪走了进来。
“讲几道典型的错题。”他简短地说,将投影仪放在讲台上,插上电源。机器发出低沉的“嗡”声,顶部的风扇开始转动,吹出带着塑料和灰尘气味的热风。老师展开一张透明的塑料胶片,上面是用蓝色油性笔手写的工整例题和演算步骤。
他关掉了讲台区域的日光灯。
“啪。”
黑暗并非瞬间降临,但讲台前方那片区域,确实骤然沉入了一片相对的幽暗。紧接着,投影仪镜头亮起。
一束光,从那个小小的圆形镜头里,笔直地、锐利地射向悬挂在前方的白幕。不是平时上课用的多媒体投影那种均匀铺开的光面,而是一束真正的、圆锥形的光之实体。它在半空中清晰可见,因为照亮了无数悬浮的、狂欢的尘埃。
那些尘埃,平日隐匿在日光灯下,此刻在这束强光的照彻下,无所遁形。它们不是静止的,而是在光柱中剧烈地、无规则地舞蹈、翻滚、升腾,像被惊扰的、发着金光的微生物群落,又像一场微型宇宙大爆炸后残留的、沸腾的星云。光柱本身,因此不再是虚无的通道,而成了一个充满动态生命的、明亮的管道。
我的座位在中后排,恰好在这光柱的斜侧方。从这个角度看去,景象更加奇异。光柱将老师的半身轮廓、他抬起准备指示步骤的手臂、甚至他花白鬓角飞舞的几根发丝,都照得异常清晰,边缘分明,仿佛他从周围的幽暗中被单独切割了出来,成了一个悬浮在光之舞台上的、专注的剪影。他的影子,被投在侧面墙壁上,巨大、变形、沉默地跟随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的声音在继续,讲解着解题思路。但我的耳朵,仿佛有一半被那束光柱的“存在感”给攫取了。我能听见投影仪风扇持续的低鸣,能听见胶片被温热后偶尔发出的、极其细微的“噼啪”声,甚至仿佛能听见光柱本身那种高频的、无声的震颤,以及尘埃在光中碰撞的、想象中的喧哗。
这束光,太有侵略性了。它不像日光灯那样平等地照亮一切,而是霸道地指定了一个焦点,一个必须被注视的区域。它将教室空间割裂成两部分:被照亮的知识的“舞台”,和沉在昏暗中的、作为观众的我们。我们坐在黑暗里(其实并不全黑,后排的日光灯还亮着),目光被强制性地牵引向那束光和它照亮的内容。这是一种古老的、仪式性的照明方式,带着一种近乎原始的权威感。
老师移动了一下胶片,光柱中的图像随之变化,尘埃的舞蹈也因气流的扰动而更加狂乱。某一瞬间,他恰好走到光柱中央,他的身影完全融入那片过度曝光的光亮里,变得有些模糊、透明,仿佛要被这纯粹的光所溶解。然后他退开,重新成为清晰的剪影。
题目讲完了。老师关掉投影仪。光柱瞬间消失,像被一把无形的刀拦腰斩断。那些狂欢的尘埃骤然隐入黑暗,仿佛从未存在过。讲台区域的日光灯重新亮起,柔和、均匀,将刚才那充满戏剧性的光之舞台,还原为平淡无奇的教学空间。
教室恢复成普通的晚自习模样。但我低下头,试图看清练习册上的字迹时,视网膜上却仿佛还残留着那束光柱灼热的印记,和其中亿万尘埃飞舞的、无声的喧嚣。
那不仅仅是一束用来投影的光。那是将知识、权威、专注与时光的微尘,全部凝聚、搅拌、然后投射出来的一道有形的注意力洪流。在它的照射下,连最微小的尘埃都获得了短暂而辉煌的生命,而坐在昏暗中的我们,则成了这场光与影、静与动的沉默仪式的,虔诚(或走神)的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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