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上午,上课时,我总会走神望向窗外。雪渐渐停了,天色亮了一些。操场上开始出现更多的足迹,纵横交错,渐渐将那片完整的洁白践踏成一片灰黑泥泞的寻常地面。那最初的两行足迹,早已无从辨认。
雪是在夜里悄悄落的。清晨推开宿舍窗户,世界已变成一张巨大而柔软的白纸。天空是均匀的铅灰色,仿佛还未从降雪的疲惫中苏醒。校园静极了,惯常的晨跑广播没有响起,连鸟雀也噤了声,只有一种被雪吸收、过滤后的、蓬松的寂静。
我起得早,裹紧羽绒服,踩着新雪,嘎吱嘎吱地走向食堂。吃完简单的早餐,时间还充裕,便鬼使神差地,拐向了操场。
平日喧嚣沸腾的操场,此刻被完整的雪被覆盖,平整,洁白,无边无际,像一片刚刚凝固的、微型的北极荒原。跑道、足球场、沙坑、器械区的界限都被抹平,只剩下一些低矮的突起暗示着地形的起伏。雪还在零星飘着,细小的晶体在静止的空气中缓缓坠落,无声无息。
这完整的洁白,有一种不容侵犯的处女地般的庄严。我站在入口处,犹豫着,不忍踏足。似乎第一个脚印,就是对这场盛大静谧的粗暴亵渎。
但已经有人来过了。
不是很多人,大概只有一两个。一行足迹,从操场东侧的门延伸进来,斜斜地穿过空旷的场地,一直延伸到远处的篮球架下,然后折返,消失在另一侧。足迹很深,靴底的纹路在雪中印得清晰可见,每一步都踩塌了松软的雪层,露出底下灰黑色的、被冻硬的土地。这行足迹,是这片洁白画布上,第一道也是唯一一道伤痕,一道沉默的、关于“来过”与“离去”的宣言。
我终究忍不住,沿着那行已有的足迹,慢慢走了进去。踩在别人的脚印里,感觉有些微妙,像是踏着前人的试探,又像是为了避免制造新的破坏。雪在脚下发出沉闷而满足的挤压声,嘎吱,嘎吱,节奏缓慢。这声音被雪地吸收,传不远,只围绕在我周身,像一种私密的伴奏。
走到操场中央,我停下来,回望。我的足迹叠加在那行先驱者的足迹上,使之加深、变形,成为一道更加明确的路径。而在我身后,是我自己新留下的、孤独的一串凹陷,蜿蜒地指向我来时的方向。
四周是无穷的、压迫性的白。铅灰色的天空低垂,与雪地的尽头模糊相接。篮球架、单双杠、远处的教学楼,都成了戴着重重雪冠的、静默的剪影,颜色黯淡,线条柔和。世界被简化成了黑白灰的素描,只剩下形状、体积和极其微妙的明暗变化。
那行足迹,在这巨大的、无言的白色背景下,显得如此纤细,如此脆弱,又如此倔强。它毫不优雅,甚至有些笨拙(从深陷的程度看,行走者似乎有些吃力),但它确确实实地存在着,划破了完美的虚无,证明了即使在这样的清晨,也有生命在活动,在留下痕迹。
雪又下得密了些,细小冰凉的雪花落在我的睫毛上、脸颊上。我站在那里,呼出的白气迅速消散。忽然感到一种置身于巨大静默中的渺小,但这种渺小并不让人恐惧,反而有一种被包裹、被净化的安宁。所有的声音、色彩、纷繁的思绪,似乎都被这雪吸收、中和了。
预备铃的声音,从遥远的教学楼传来,穿过雪幕,变得沉闷而模糊,像另一个世界的回响。该去上课了。
我沿着来时的足迹,慢慢地往回走。脚步比来时更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走出操场,再次回望。那两行足迹(先驱者的和我的),静静地躺在无垠的洁白之上,像一首写给清晨的、极简的、即将被新雪覆盖的俳句。
整个上午,上课时,我总会走神望向窗外。雪渐渐停了,天色亮了一些。操场上开始出现更多的足迹,纵横交错,渐渐将那片完整的洁白践踏成一片灰黑泥泞的寻常地面。那最初的两行足迹,早已无从辨认。
但我知道它们曾存在过。在那个雪后清晨,它们是我与这片静谧唯一的联系,是“我”这个微小存在,在巨大空白上留下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寂静的签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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