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这样看着，直到睡意渐渐漫上眼皮。那栋楼的黑色剪影，也从清晰的轮廓，渐渐融化、扩散，最终与梦的边界模糊在一起。

住校生的夜晚，以十点半的熄灯哨为界。那声尖锐的哨响像一把无形的铡刀，“咔嚓”落下，整栋宿舍楼瞬间陷入黑暗与寂静。不是渐暗，是瞬间的、集体的失明与失语。走廊里最后一点窸窣和低语被掐灭，脚步声迅速消失，只剩下一种陡然膨胀的、嗡嗡的静谧。

我的床位靠窗。按规定，我们必须拉上窗帘，但我会留一道狭窄的缝隙。并非为了窥视，只是为了在彻底沉入睡眠的黑暗前，保留一丝与外部世界的、微弱的视觉联结。

熄灯后，我通常不会立刻睡着。会静静躺一会儿，等待眼睛适应这片并非绝对的黑。然后，我侧过身，面朝那道窗缝。

透过那道缝隙，看不到星空（城市光污染太严重），也看不到什么具体的景物。能看到的，是对面那栋宿舍楼的轮廓。

那是一栋与我们所住楼宇结构完全相同的建筑，对称地矗立在几十米外。白日里，它充满生机，晾晒的衣物五彩斑斓，窗口晃动着人影，传来隐约的音乐和谈笑。此刻，它和我所在的这栋楼一样，沉入了统一的黑暗。所有的细节——砖缝、窗框、空调外机——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个巨大、深沉、近乎抽象的黑色剪影，镶嵌在比它稍亮一些的、夜空的深蓝色背景上。

这剪影的边缘并不锋利，被远处街灯和校园安全灯的光晕晕染得有些模糊、柔和。它沉默地立在那里，没有灯火，没有声响，像一头沉睡的、温顺的巨兽，也像一座被遗弃的、现代化的城堡。我能辨认出它顶层的轮廓、中间整齐排列的、黑洞洞的窗口（每一个窗口后，都躺着一个和我一样年轻的生命），以及底部被树木遮掩的、更加浓重的阴影。

在这绝对的寂静和相对的黑暗中，凝视这栋楼的黑色轮廓，会产生一种奇特的疏离感与共生感。疏离，是因为它此刻完全失去了白日的烟火气，成了一个纯粹的、陌生的几何体，一个巨大的“物”。共生，是因为我知道，在那片深不见底的黑色内部，正发生着和我此刻状态类似的事情：有人已经入睡，有人还在辗转反侧，有人或许也在透过某道窗缝，望向我们这栋同样漆黑的楼。

我们这两栋楼，像两艘在夜色深海中并排停泊的、熄了灯的航船。所有的航行、劳作、喧哗都已停止，只剩下船体本身沉默的、疲惫的轮廓，共享着同一片深蓝的、无垠的寂静。

偶尔，对面楼的某个窗口会突然亮起一点微光——可能是有人偷偷打开手机，或是按亮了电子表。那光点很小，很弱，在庞大的黑色剪影上，像一粒不慎溅出的、微弱的火星，瞬间破坏了整体的沉寂，又迅速熄灭，重归黑暗。那短暂的光点，像一个秘密的摩尔斯电码，一闪而逝，除了那个点亮它的人和我这个偶然的接收者，无人知晓。

更远处，是校园围墙外城市的微光，在地平线上晕染出一片永恒的、低矮的橙红色光雾，衬得这两栋陷入沉睡的宿舍楼轮廓，更加孤独，也更加紧密。

我就这样看着，直到睡意渐渐漫上眼皮。那栋楼的黑色剪影，也从清晰的轮廓，渐渐融化、扩散，最终与梦的边界模糊在一起。

第二天清晨，在起床铃尖锐的嘶鸣中，对面宿舍楼会重新活过来，恢复它嘈杂、具体、充满细节的面貌。但我知道，在每一个熄灯后的深夜里，它都会褪去所有，变回那个与我遥遥相对、沉默共处的，巨大的、温柔的黑色剪影。那是属于住校生的，一种无需言说的、关于集体孤独与静谧的，暗夜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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