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传来预备铃的催促，悠长而清晰。我该走了。

午后的阳光已经有了重量，暖烘烘地压在背上。食堂到教学楼之间，有一片未经精心修剪的荒地，杂草蔓生，高过脚踝。平日匆匆走过，只觉一片芜杂。但那个春日，我因为胃有些不舒服，走得慢了些，目光便在这片荒地上多停留了片刻。

然后，我看见了一朵蒲公英。

不是一株，是许多株中的一朵，恰好长在小径的边缘。它已经成熟了，托举着一个完美、蓬松、洁白如绒的球冠。茎秆纤细，近乎透明，在微风里微微弯着，却稳稳地撑起那团轻盈的雪。

时间仿佛在它周围变慢了。午后的喧嚣——远处球场的拍打声、同学的谈笑、广播里隐约的音乐——都退成了模糊的背景。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团在春日阳光下，散发着柔和光晕的白色绒球，和它脚下那片沉默的、颜色沉郁的泥土。

我蹲下身，与它平齐。

太精致了。每一根冠毛都从中心的小点辐射开来，末端微微张开，像一把无比细微的、撑开的素色小伞。它们彼此依靠，又各自独立，共同构成了这个浑圆的、充满空气感的整体。阳光穿透它，给每一根冠毛的绒毛都镶上了极细的金边，整个绒球仿佛在由内而外地发光，像一个微型的、静止的、毛茸茸的太阳。

但它并非全然静止。有风，极轻微的风，从草地那头拂来。那团绒球便以肉眼难以察觉的幅度，轻轻摇曳。不是晃动，是摇曳，带着一种从容的、近乎优雅的韵律。随着摇曳，最外层的几根冠毛，似乎变得更加蓬松，随时准备脱离。

我知道它的命运。一阵足够强的风，或者一个孩子无意的触碰，这完美的结构就会瓦解。那些冠毛会挣脱，四散，乘着气流飘向不可知的地方，每一根都携带着一粒微小的种子，去尝试一次极其渺茫的、关于繁衍的远征。而此刻，这完整的绒球，便是那场必然的离散之前，最辉煌、最宁静的巅峰时刻。

我屏住呼吸，不敢靠近，怕我的气息成为那阵不该来的风。我只是看着，看着这朵无人照看、自生自灭的野草，在春日正午，将它全部的生命力，凝聚成这样一个毫无实用价值（对人类而言）、却美得惊心动魄的形态。它不为任何人绽放，它只是遵循着季节和基因的指令，完成了自己，然后等待风。

一只小小的、壳上有星点的瓢虫，从一片草叶上爬过，对于近在咫尺的蒲公英绒球毫无兴趣。在它的世界里，这或许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蓬松的白色障碍物。这念头让我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释然。美，或者存在的意义，本就是视角的产物。

远处传来预备铃的催促，悠长而清晰。我该走了。

我缓缓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朵蒲公英。它依旧在微风里轻轻摇曳，洁白，蓬松，完整，像一个悬浮在春日光线里的、关于“易逝”与“完满”的微小奇迹。

走回教室的路上，脚步有些飘。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阳光的暖意，而眼前，总晃动着那团毛茸茸的、发光的白色轮廓。它没有香气，没有声音，甚至不会被人记住。但它确确实实地，在那个平凡的正午，用它全部的存在，为我举行了一场寂静的、关于“瞬间”与“存在”的，最温柔的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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