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刻的歌声，像一枚被黄昏浸透的、声音的书签，轻轻夹在了我高中时代某个平凡日子的末尾。

下午五点半，是校园广播站雷打不动的“点歌送祝福”时间。通常，这意味着一两首流行歌，夹杂着字正腔圆却难免机械的祝福语，成为放学人潮嘈杂的背景音，很少被人真正侧耳倾听。

那天我留下做值日，独自在空荡的教室里擦拭黑板。夕阳把整个教室染成温暖的橘红色，粉笔灰在光柱里金灿灿地舞动。我干得有些累，直起腰，拧干抹布，准备去水房清洗。就在这时，广播响了。

不是寻常的前奏，而是一段极其简单、甚至有些生涩的吉他拨弦。几个清澈、孤单的音符，像几颗被晚风偶然吹落的玻璃珠，叮叮咚咚地，滚落在骤然安静的校园空气里。

然后，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是女声。不是广播员那种经过训练、饱满圆润的嗓音，而是更真实、更私密，甚至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和青涩。她没有报歌名，没有说祝福语，只是径直唱了起来。是一首很老的校园民谣，调子平缓，歌词简单，关于青春、黄昏和说不清的怅惘。

“夕阳染红了天边，走廊空荡荡……”

她的声音透过喇叭，带着电流轻微的“滋滋”底噪，被放大，却奇异地没有失真，反而有种被空间拉伸后的、空旷的质感。歌声不高，却异常清晰，像一股清冽的溪流，突然注入这片被夕阳浸泡得有些慵懒的寂静里。

我停下了所有动作，站在满是水渍的讲台边，手里还拎着滴水的抹布。

教室里只有我一个人。她的歌声便显得格外亲近，又格外遥远。亲近，因为仿佛只唱给我一个人听；遥远，因为我知道，这声音正同时飘荡在操场上空、林荫道旁、每一扇敞开的窗户里。但此刻，在这间空教室里，我成了它唯一的、专注的接收者。

她唱得并不完美。偶尔气息不稳，某个高音有些勉强，吉他的伴奏也简单得近乎简陋。但正是这种不完美，祛除了所有表演的成分，让这歌声变得无比真实。它不再是广播节目，而像某个女生，在放学后空无一人的广播室里，鼓起勇气，对着话筒的一次私人练习，或是一次心血来潮的、对黄昏的倾诉。

歌声在继续，讲述着银杏落叶、旧书页和未寄出的信。夕阳的光芒在墙上缓慢移动，从橘红变成深金。粉笔灰不再飞舞，静静沉降。整个世界仿佛都慢了下来，配合着这舒缓的、略带伤感的节奏。走廊里没有脚步声，远处归巢的鸟鸣也停了。只有她的歌声，和吉他偶尔拨出的一个泛音，在空气里蜿蜒、回荡。

我走到窗边，向外望去。校园里几乎空了，只有零星几个身影在远处移动。歌声笼罩着一切，给熟悉的景物蒙上了一层陌生的、抒情的薄纱。篮球架、旗杆、老槐树，都静静矗立在歌声里，成了这首歌沉默的听众。

忽然，歌声停了。吉他拨出最后几个悠长的、逐渐消散的音符。

没有祝福，没有结束语。只有短暂的、充满电流杂音的寂静。然后，常规的广播内容接替上来，是明天天气和一则会议通知。那个女声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但我还站在窗边，手里冰冷的抹布提醒我回到现实。夕阳又沉下了一些，光线变得柔和。那首歌的旋律和歌词，却像用淡淡的铅笔痕，轻轻划在了这个黄昏的记忆里。

我不知道她是谁，那个在广播站唱歌的女生。也许明天，她还是会念着千篇一律的祝福稿。但在这个傍晚，她偷来了几分钟的电波，用并不娴熟的歌声，为这座即将沉入夜晚的校园，也为偶然停留的我，注射了一剂微小而确切的、名为“青春”的宁静与怅惘。

那片刻的歌声，像一枚被黄昏浸透的、声音的书签，轻轻夹在了我高中时代某个平凡日子的末尾。

上一篇：余烬：元旦联欢会后的彩带

下一篇：陆离：散场后的电影放映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