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完毕，离开礼堂。外面是深冬清冽的夜风，一弯冷月挂在天边。身后的建筑沉默着，所有的彩带、灯光、歌声、笑脸，都已被锁进黑暗。但我的手指上，似乎还沾着一丝彩带塑料特有的滑腻感，鼻腔里也萦绕着那股混合的、逐渐消散的“会后”气息。

狂欢的尾声总是仓促而狼藉。元旦联欢会，当最后一个音符在礼堂的穹顶下消散，掌声和欢呼的余温还未褪尽，主持人那句“祝大家新年快乐”的尾音刚落，人群便像听到某种无形的号令，开始涌动、离席。椅子翻动的声音噼啪作响，谈笑声、呼唤同伴的声音迅速填满空间，又随着人流涌向出口，渐渐稀薄、远去。

我作为班委，要留下帮忙简单收拾。等我们把借来的道具交还，送走最后几位同学，偌大的礼堂已几乎空了。巨大的空间被一种骤然的寂静填充，那寂静仿佛有质量，沉甸甸地压下来，将刚才震耳欲聋的喧嚣吸收、消化，只剩下一种空洞的、嗡嗡的回响。

日光灯惨白的光线均匀地洒下，照亮了一切，也剥离了刚才由彩色灯光、音乐和人群热情所营造的梦幻感。舞台上，暗红色的丝绒帷幕沉重地闭合，像合拢了一本热闹的童话书。座椅大部分恢复了原状，但东倒西歪，露出底下凌乱的地面。

然后，我看见了它们。

彩带。不是完整悬挂的，而是破碎的、断裂的、被遗弃的。金色、银色、红色、蓝色，各种颜色，蜷缩在过道里，缠绕在座椅腿上，粘附在深蓝色的地毯纤维上，甚至漂浮在空气中几缕未落定的微尘里。它们曾是欢乐的喷发物，从舞台两侧的喷射筒中呼啸而出，在聚光灯下划出亮晶晶的抛物线，引起阵阵尖叫。此刻，它们委顿在地，失去了所有飞扬的神采，成了狂欢后的代谢残渣。

我慢慢走过过道，脚下偶尔会踩到某截彩带，发出极其轻微的、干燥的“悉索”声。蹲下身，捡起一段金色的。它很轻，几乎没有重量，塑料薄膜的质地，边缘有些毛糙。上面或许曾反射过舞台上最耀眼的灯光，此刻却只映出头顶日光灯冷漠的白光。

更多的彩带以各种姿态静止着：一圈银色的像疲倦的蛇，盘在椅子脚下；几缕红色的纠缠在一起，分不清首尾；一段蓝色的被踩扁了，紧贴在地毯上，颜色显得脏污。它们不再构成“装饰”，而是成了需要被清理的“垃圾”。从节日的象征到废弃的杂物，这身份转换，就在人群散去的这短短十几分钟内，冷酷地完成了。

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甜味——来自喷彩带的压缩气体，混合着人群的汗味、化妆品味，以及地毯和陈旧座椅本身的、灰尘的气息。这气味，与眼前这片彩带的狼藉，共同构成了一幅关于“散场”的、无比真实的静物画。

远处，保洁阿姨推着清洁车，拿着长柄扫帚和大号黑色垃圾袋，开始从礼堂另一端清理过来。扫帚划过地毯，发出沉闷的“唰——唰——”声，将那些彩带、碎屑、可能还有不小心掉落的糖果，一并归拢。那声音规律、无情，像在为刚才那场盛大的集体欢腾，进行一场冷静的、彻底的终末处理。

我没有立刻加入清扫，只是站在那儿，看着。看着那些曾承载着尖叫与欢呼的彩色碎片，被扫帚毫不留情地驱赶、聚集，然后被装入黑色的垃圾袋，袋口收紧，打结。一个时代（尽管只是一个晚上的“时代”）的遗迹，就这样被封存，即将被运走、丢弃。

那一刻，我感到一种奇异的清醒，甚至带着一丝凉意的诗意。所有的聚会，所有的庆典，无论多么热烈，最终都会留下这样的现场：空荡的空间，冷却的气味，以及一地需要被打扫的、绚烂而廉价的残骸。就像盛宴过后杯盘狼藉的餐桌，就像潮水退去后裸露的、布满贝壳和海藻的沙滩。

阿姨推着满载的清洁车，从我身边经过，车轮发出沉重的吱呀声。她看了我一眼，没说话，继续向前。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动手把我们班级区域明显的垃圾捡起来。指尖触碰到那些冰凉的、滑腻的彩带时，刚才舞台上某个炫目的瞬间，会在脑海里一闪而过，随即又被眼前这片清理中的寂静所覆盖。

收拾完毕，离开礼堂。外面是深冬清冽的夜风，一弯冷月挂在天边。身后的建筑沉默着，所有的彩带、灯光、歌声、笑脸，都已被锁进黑暗。但我的手指上，似乎还沾着一丝彩带塑料特有的滑腻感，鼻腔里也萦绕着那股混合的、逐渐消散的“会后”气息。

那不仅仅是一次清扫。那是一场微型的、关于“结束”的目睹与参与。它让我知道，所有的欢聚都有尽头，而尽头之后，是抹去痕迹的劳作，是恢复寻常的寂静，是独自面对夜风时，心里那一点被繁华洗刷过的、清明的怅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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