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着玻璃。教室里的空气似乎又稠密了一分。我收回目光,看向摊开的习题集。但指尖仿佛还能感觉到墙壁那微潮的触感,鼻腔里也萦绕着那股独特的、梅雨季墙壁的气味。
梅雨季的南方,空气是可以拧出水来的。天空永远是均匀的、低垂的灰白,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旧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头顶。风是湿的,带着泥土和植物根茎腐败的甜腥气。这种潮润无孔不入,侵入砖缝,渗进木纹,也悄然改变了教室四壁的模样。
起初是颜色。原本米白的墙面,仿佛被水汽长时间浸泡,褪去了一层干燥的明亮,泛出一种沉静的、均匀的灰调子。不是脏,是一种被湿气浸润后的、本质的陈旧感,像老照片的底色。
接着,是质地。平日里光滑的漆面,在饱和湿度的作用下,似乎变得微微“发涩”,手指拂过,能感觉到一种极其细微的、潮湿的阻力,不如干燥时那样爽利。墙壁仿佛在无声地呼吸,吸收着空气中过量的水分,自身也变得柔软、驯顺了一些。
但最奇妙的,是气味。梅雨季的教室墙壁,会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气息。它混合了石灰墙底干燥时的微尘味、油漆经年累月挥发出的极淡化学味,以及被湿气激活的、某种更底层的、类似岩石或土壤的基础气息。这气味不浓,需要静下心来,靠近了,才能隐约捕捉。它不像霉味那样令人不悦,更像这栋建筑在特定气候下,裸露出的、原本的躯体味道。
午后自习,闷热无风。我靠窗坐着,倦意袭来,却又无法真正入睡。目光便懒懒地落在侧面的墙壁上。因为连日的阴雨,那面墙靠近天花板的一角,出现了一小片颜色稍深的、不规则的水渍晕染。边缘模糊,像一滴极淡的墨,在宣纸上缓缓洇开。它静静地待在那里,记录着某次雨水如何顺着外墙的细微裂缝,缓慢渗透进来的路径。这水渍是活的证据,证明着内与外、干燥与潮湿之间,那场无声而持久的渗透与抵抗。
光线透过蒙着水汽的窗户,变得柔和而弥散,均匀地铺在墙面上。在这种光线下,墙壁的质感被放大。我能看见漆面上极其细微的、橘皮般的纹理,看见以前修补时留下的、颜色略有差异的补丁边缘,甚至看见某处铅笔划过留下的、淡淡的、已经无法擦除的银灰色痕迹。这些平日被忽略的细节,在梅雨季潮湿、均匀的光照下,一一浮现,构成了这面墙私密的地图。
偶尔,墙上会凝结出极其细小的水珠,需要凑得很近才能发现。它们不是汗,是空气里的水分,在相对凉爽的墙面上达到露点后,悄然析出的。一颗,两颗,晶莹剔透,沿着墙面缓缓下滑,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更深的湿痕,随即蒸发,或被墙体吸收,仿佛从未存在过。
在这漫长的、令人昏昏欲睡的雨季里,这面沉默的墙壁,成了我走神时最常凝视的对象。它不再仅仅是空间的边界,一个背景。它成了气候的接收器,时间的记录者,一个有着自身呼吸与记忆的、巨大的静默生命体。我们在这间教室里读书、写字、交谈、做梦,而它,只是静静地吸纳着湿气,展示着水渍,散发着她那古老的、略带凉意的躯体气息,见证着又一年的黄梅天,如何缓慢地浸透一切。
窗外,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着玻璃。教室里的空气似乎又稠密了一分。我收回目光,看向摊开的习题集。但指尖仿佛还能感觉到墙壁那微潮的触感,鼻腔里也萦绕着那股独特的、梅雨季墙壁的气味。
那气味,那触感,连同那片淡淡的水渍,都成了这个漫长雨季里,一份私人的、潮湿的、关于“浸润”与“存在”的感官记忆。它们让我觉得,就连一间最普通的教室,在特定的时节里,也会显露出它不为人知的、深沉而湿润的内心。
下一篇:余烬:元旦联欢会后的彩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