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下最后两级台阶,踏上平整的水泥地面。回头望去,那七级花岗岩台阶,已隐没在图书馆高大的门廊阴影里,沉默,庄重,仿佛刚才那场辉煌的日落仪式与它无关。它只是石头,只是台阶,明天,又将承载新一天的迎来送往。

图书馆门前,有七级宽大的花岗岩台阶。石料是浅灰色的,被无数鞋底经年累月地打磨,中间部分已经凹陷,泛出一种温润的、类似象牙的光泽,而边缘处还保留着石料原始的、粗粝的质感。
每天傍晚,闭馆音乐响起前,是台阶最热闹的时候。还书的学生抱着厚厚的资料,三三两两走下台阶,奔赴食堂或宿舍,脚步声杂乱而轻快,带着一天汲取知识后的疲惫与松弛。台阶像一条短暂的、向下的河床,承载着这股退潮般的人流。
我通常走得晚。喜欢在闭馆音乐最后一缕旋律消散后,才慢吞吞地收拾东西离开。那时,人流早已散尽,台阶便从通道恢复了它作为静物的本体。
那个深秋的黄昏,我照例最后出来。推开沉重的玻璃门,清冽的、带着落叶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夕阳正以惊人的速度沉向远山的齿状轮廓后面,将西边的天空烧成一片层次丰富的、从金红到暗紫的烈焰。而东边的天空,已是沉静深邃的宝蓝色,一弯极细的月牙,淡得像用指甲划出的痕,早早地挂在了天边。
我就站在那七级台阶的顶端。
台阶上空无一人。石面被夕阳最后一抹余晖从侧面扫过,镀上了一层极其短暂、却无比辉煌的金红色。那光泽并非均匀,凹陷处颜色更深,像蓄满了熔化的铜汁;凸起和边缘则反射着锐利的高光,亮得有些刺眼。石头上天然的、灰白色的纹理,在这强光下异常清晰,像凝固的、微型的河流与山脉。
我一级一级,慢慢地往下走。
脚步很轻,但在绝对的寂静中,鞋底与石面摩擦,仍发出清晰而干燥的“沙沙”声,带着空旷的回音。这声音与白天无数脚步混杂的声响截然不同,它孤独、清晰,仿佛是我与这巨大石阶之间,一场私密的、关于触觉的对话。
走到中间那级,我停住了。这里凹陷得最明显,光滑得像一块被河水冲刷了亿万年的卵石。我蹲下身,伸出手指,轻轻触摸那石面。触感微凉,光滑得不可思议,几乎感觉不到缝隙。但若仔细看,能看到极细密的、纵横交错的磨痕,那是成千上万次鞋底(也许还有裤脚)摩擦留下的、肉眼几乎无法分辨的集体足迹的化石。
夕阳的光线移动得很快。刚才还辉煌夺目的金红色,此刻正迅速褪去,变成一种温暖的、黯淡的橘黄,并且范围在缩小,像潮水从沙滩上退却。台阶的大部分,已经开始沉入建筑物投下的、蓝灰色的阴影里。光与影的分界线,正从台阶的底部,缓慢而坚定地向上推移。
我站在明暗交界的地方。一半身子暖,一半身子凉。看着那最后一片金红色的光斑,在脚下这级台阶上,越来越小,越来越淡,像即将燃尽的炭火。光斑里,尘埃在无声地飞舞。
忽然,图书馆里的灯,从厚重的窗帘缝隙中透出几缕。不是阅读灯那种温暖的黄光,而是管理员整理内务时开的白炽灯光,冷冽,清晰。这几缕人工的光,与天边残存的那一抹自然夕晖,形成了奇异的对照。一边是即将彻底湮灭的、壮丽的自然之光,一边是已然接管夜晚的、恒定的人造之光。而我脚下的台阶,正处在这两种光、两个时代的短暂交接处。
终于,最后一点金红色的光斑,也从石面上消失了。台阶完全沉入暮色与建筑阴影的混合物中,呈现出一种均匀的、冷峻的深灰色。只有月牙的微光和远处路灯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它层层下行的轮廓。
我走下最后两级台阶,踏上平整的水泥地面。回头望去,那七级花岗岩台阶,已隐没在图书馆高大的门廊阴影里,沉默,庄重,仿佛刚才那场辉煌的日落仪式与它无关。它只是石头,只是台阶,明天,又将承载新一天的迎来送往。
但我知道,在某个无人留意的黄昏,我曾见证它如何被夕阳最后的光芒短暂地点燃,如何从一件普通的设施,化身为一块承载时光与足迹的、沉默的纪念碑。那触手可及的冰凉,那瞬息万变的辉煌,以及那光与影在石面上进行的、寂静无声的告别,都像一枚小小的、冰与火的印章,盖在了这个秋天的末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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