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了,我们坐满,我们喧哗,我们奋笔疾书,我们如释重负,然后我们离开。年复一年。而它,只是在那里,亮着灯,敞着门,以它骨骼般清晰冷硬的轮廓,等待着下一次被填满,也平静地接受着每一次必然的、彻底的清空。

期末最后一门考试的终场铃,像一把生锈的剪刀,费力但坚决地剪断了紧绷一学期的弦。起初是短暂的、几乎带着耳鸣的寂静,随即,各个考场爆发出混杂着解脱、叹息、尖叫和书本合拢的嘈杂声浪。人流从各个门口决堤般涌出,瞬间填满走廊,又迅速向楼梯口汇聚、奔腾而下。
我没有立刻离开。慢慢收拾好笔袋,交上卷子,等那最初也是最汹涌的人潮过去。走廊里的喧嚣像退潮般迅速减弱,脚步声、谈笑声、对答案的争执声,都朝着楼下、朝着校门的方向流去,越来越远,越来越稀薄。
终于,我所在的这层楼,安静下来。
不是那种午休时的安静,午休的安静里,潜伏着无数轻微的呼吸、梦呓和翻动书页的沙沙声。此刻的安静,是被抽空后的寂静。所有的课桌都空着,所有的椅子都保持着考生最后起身时的角度。日光灯还亮着,白晃晃的光,均匀地洒在空无一人的走廊和洞开的教室门口,显得格外冷清,甚至有些刺眼。
我走到走廊尽头的窗户边,推开窗。夏日傍晚温热的风灌进来,带着操场刚刚被践踏过的青草气息,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已经散到校门外的、最后的喧闹余韵。
我转过身,背靠窗台,面向走廊深处。
于是,我看见了它——不是某个具体物件,而是整条走廊,乃至这整栋教学楼,在人群散尽后,所显露出的骨骼般的轮廓。
笔直的走廊向远处延伸,天花板上的灯管形成一条消失于远点的光带。两侧是整齐排列的、深绿色的教室门,此刻都敞开着,像无数张沉默的、黑洞洞的嘴。门上的玻璃小窗,反射着对面窗户透进来的、逐渐黯淡的天光。地面是墨绿色的水磨石,被无数脚步打磨得光滑,此刻映着天花板的灯光,像一条静止的、幽暗的河流。
没有了穿梭的人影,没有了书包的晃动,没有了随时可能响起的铃声或呼唤,这空间第一次如此赤裸地展示它的结构:它的长度,它的对称,它的重复,它的功能性的冷漠。它不再是一个“场所”,一个充满事件和情绪的容器,而变回了一个纯粹的建筑学事实——由水泥、砖石、玻璃和灯光构成的、巨大而空洞的壳体。
我慢慢走过一间间教室。从门口望去,里面桌椅歪斜,地面偶尔有遗落的纸片或笔帽,黑板上还残留着考试的科目和“沉着冷静”的标语。但这些具体的狼藉,反而更衬托出整体的“空”。这些房间刚刚装满了年轻的脑力激荡和命运博弈,此刻却像被瞬间掏空的蜂巢,只剩下整齐的六边形格子和一点残留的、甜腻而焦灼的气息。
我走到楼梯口,向下望去。旋转的楼梯扶手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台阶一层层向下,通往更深的寂静。向上望去,亦然。整栋楼,仿佛一个刚刚结束庞大运算的、精密的机器,此刻齿轮停转,屏幕熄灭,只留下自身庞大而沉默的躯壳,在逐渐降临的暮色里,进行着散热般的、缓慢的冷却。
远处传来保安锁楼下大门的声音,金属碰撞声在空旷的楼梯井里激起悠长而孤单的回响。该走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条空荡的、灯火通明的走廊。它像一个被遗弃的、内部依然亮着灯的巨型长方体,即将被夜色缓缓吞没。
走出教学楼,外面是夏日傍晚喧闹的世界。但我的脑海里,却清晰地印着那栋楼散学后的内部轮廓:笔直、空洞、明亮、沉默。那不是伤感,而是一种奇特的清醒,仿佛在热闹散尽后,才真正看清了承载热闹的舞台本身——它那么坚固,那么恒常,那么不为任何一届学生的悲欢所动。
我们来了,我们坐满,我们喧哗,我们奋笔疾书,我们如释重负,然后我们离开。年复一年。而它,只是在那里,亮着灯,敞着门,以它骨骼般清晰冷硬的轮廓,等待着下一次被填满,也平静地接受着每一次必然的、彻底的清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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