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片霉斑。它们依旧在那里,安静,蓬勃,带着阴湿的凉意和绒状的质感。在接下来的雨季里,只要潮湿持续,它们大概会蔓延得更大,颜色更深,直到某个干燥的晴天来临,或许才会被后勤的工人用刷子和石灰水粗暴地覆盖。

梅雨纠缠的第六天。天空像一块永远也拧不干的灰布,低垂着,压得人喘不过气。空气不是流动的,是悬浮的,饱含水分,粘滞地贴在皮肤上,钻进肺里,带着泥土、腐叶和某种隐约甜腥的气息。一切都湿漉漉、软塌塌,连声音似乎都被这潮湿吸附,变得沉闷、含混。
我从水房打水回来,穿过连接新旧教学楼的那条露天长廊。廊顶是透明的塑料瓦,平日阳光好的时候,会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此刻,雨水密集地敲打着瓦面,哗哗作响,汇聚成股,沿着边缘急急地泻下,在水泥地上溅开一片白蒙蒙的水雾。
就在这条光线昏暗、水声嘈杂的长廊一侧墙壁上,我看见了它们。
霉斑。
不是一块,而是一片。在墙壁下半部,靠近地面的地方,不规则地蔓延开来。颜色不是纯黑,是一种混合了墨绿、深褐和灰黑的、沉郁的复杂色调,像一幅拙劣的、被水渍反复晕染的抽象地图。边缘是毛茸茸的、模糊的,仿佛还在缓慢地、悄无声息地向外渗透、蚕食着原本米黄色的墙漆。
我停下脚步,凑近了看。
霉斑的表面是绒状的,极其细微的菌丝在潮湿的空气里勃发,形成一层肉眼几乎难以分辨的、天鹅绒般的质感。在廊顶透下的、被雨水过滤的灰白光线里,这层绒状表面泛着一种幽暗的、湿漉漉的光泽。有些地方颜色深些,是菌落最密集的区域;有些地方浅些,像进攻途中留下的稀疏前沿。它们彼此连接,又形态各异,有的像岛屿,有的像河流,有的像一片模糊的、叹息般的云。
我伸出手指,在距离霉斑几厘米的地方停住。能感觉到一股更加阴湿的凉意,从那片区域散发出来,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地下室或腐烂木头的气味。那是生命,但是一种完全异质于我们、在潮湿与黑暗中悄然繁荣的、沉默而庞大的生命形式。
水珠顺着墙壁上方的缝隙渗下来,在霉斑的上方留下一道蜿蜒的、颜色更深的水迹,像为这片“疆域”提供补给的微型运河。而霉斑,则贪婪地吮吸着这持续的湿润,稳固自己的领地,并随时准备向更干燥的区域扩张。
在这梅雨无休无止的笼罩下,这面墙不再仅仅是分隔空间的屏障。它成了一个微型生态的展示窗,一个由水分、温度、陈旧涂料和某种孢子共同演绎的、缓慢而不可抗拒的生命戏剧。我们在这长廊里匆匆走过,抱怨着天气,担心着试卷受潮,而这面墙,却在以它的方式,进行着一场我们看不见的、静默的潮湿革命。
远处的上课预备铃穿过雨幕传来,声音湿漉漉的,失去了往日的清脆。我该走了。
我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片霉斑。它们依旧在那里,安静,蓬勃,带着阴湿的凉意和绒状的质感。在接下来的雨季里,只要潮湿持续,它们大概会蔓延得更大,颜色更深,直到某个干燥的晴天来临,或许才会被后勤的工人用刷子和石灰水粗暴地覆盖。
但此刻,它们是属于梅雨季节的、墙壁的隐秘纹身,是这粘稠时光赠予这栋老建筑的、一份不受欢迎却无比真实的礼物。它们提醒我,在人类秩序的边角,在光鲜涂料的背面,总有一些更古老、更沉默的力量,在潮湿与温暖的怂恿下,悄然生长,绘制着它们自己版本的、关于侵蚀与存在的,湿漉漉的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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