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不知来历的旧校服，像一个偶然出土的、属于别人的化石，静静地躺在我的“待处理”堆里。它提醒我，在这座校园里，在我们之前，之后，都有无数的青春曾以此为背景板，穿着大同小异的制服，留下相似的磨损与气味，然后离开，成为另一件被遗忘在储物柜深处的、柔软的遗物。

大扫除清理储物柜，像一场小型的考古发掘。褪色的成绩单、干涸的涂改液、卷了边的旧杂志……层层叠叠，都是时光不经意间沉淀的碎屑。我将这些杂物分门别类，该留的留，该扔的扔，直到手指触到柜子最深处，一个略显鼓胀的、半透明的白色塑料袋。

扯出来，掸去灰尘。袋口用一根褪色的红绳松松系着。我解开绳结，里面的东西露了出来。

是一件旧校服。

不是我现在穿着的这套。是更早的款式，大概属于我刚入学的年代，或者更久。布料是那种硬挺的、洗多次后会微微泛黄的白色涤棉，领口和袖口镶着藏青色的边，已经洗得有些发灰。左胸口的位置，用蓝色丝线绣着校徽，针脚有些歪斜，是早年间手工缝制的痕迹。

我把它完全展开，抖了抖。一股复杂的、难以名状的气味散发出来——不是霉味，也不是樟脑丸的味道。是更淡，也更顽固的气息：混合了肥皂的残香、阳光曝晒后的干燥感、还有极其隐约的、或许是汗水、或许是少年体肤本身留下的一种时间腌渍过的微酸。这气味，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一扇我几乎遗忘的门。

我拎着它，走到窗边。黄昏的光线正好，是那种浓郁的、蜂蜜般的金黄，透过玻璃，柔和地铺在旧校服上。光线照亮了布料上纵横交错的、细密的纺织纹理，也照亮了一些更具体的东西：领口内侧，有一小片洗不掉的、淡蓝色的墨水渍，形状像一朵畸形的云；袖肘处，布料被磨得比其他地方更薄、更光滑，甚至有些透亮，那是长期伏案书写留下的磨损勋章；下摆靠近拉链的地方，缝着一小块颜色相近的补丁，针脚细密，大概是某次撕裂后，某个人（是母亲吗？还是自己？）在灯下耐心缝补的痕迹。

我甚至能想象它曾经包裹的身体。那身体或许比我此刻更瘦小，肩膀更窄。它曾穿着这件衣服，在清晨的寒风中骑车，衣摆被风灌满；曾在体育课后，被汗水浸湿后背深色的痕迹；也曾趴在课桌上打盹，脸颊压着袖口的藏青镶边。那些奔跑、静坐、嬉闹、走神的时刻，那些成长的笨拙与悄然发生的改变，似乎都曾透过皮肤，被这件织物感受并记录下来。如今，身体已经抽离，去了更远的地方，留下了这件空壳，带着它所有的磨损、污渍和缝补，静静躺在这里。

我把它翻过来。内侧的标签已经模糊，但还能勉强认出尺寸和年份。果然，是好几年前的款式了。旁边还用圆珠笔写着一个小小的、已经晕开的姓名拼音缩写，那不是我。是这件衣服上一个主人？还是发放时的笔误？无从知晓。它像一件漂流物，从某个陌生的青春，漂流到了我的储物柜深处。

黄昏的光在移动，从衣襟移到肩头。我忽然觉得，这不仅仅是一件衣服。它是一个时光的茧。曾经鲜活的生命、温度、动作，被时间抽离后，只剩下这具由纤维、污渍和针脚构成的、空荡荡的形骸。它比照片更具体，比记忆更沉默。它不诉说任何故事，只是以它物质性的存在，证明着某些曾经确凿发生过的、微不足道的穿着与经历。

楼下传来同学们打扫完毕、陆续离开的说笑声。我该把这件旧校服处理掉了。捐赠？还是丢弃？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把它塞回塑料袋。而是将它仔细叠好，放在那摞“待处理”杂物的最上面。叠的时候，动作很轻，仿佛怕惊动了沉睡在纤维里的、那些无人认领的旧时光。

锁上储物柜，离开教室。走廊里灯火通明。但我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涤棉布料略显粗硬的触感，鼻腔里也萦绕着那股独特的、由肥皂、阳光和时间共同酿造的气味。

那件不知来历的旧校服，像一个偶然出土的、属于别人的化石，静静地躺在我的“待处理”堆里。它提醒我，在这座校园里，在我们之前，之后，都有无数的青春曾以此为背景板，穿着大同小异的制服，留下相似的磨损与气味，然后离开，成为另一件被遗忘在储物柜深处的、柔软的遗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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