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守心拒诬告,恩义如山不相负。
记得有一次开忆苦思甜大会,外公被当作 “旧政府的官老爷” 推到了前面——至于文书算不算官,我至今也说不清,只是如今有些地方的文书,性质就复杂了,我见过有些所谓的文书的派头比官员更像官员,这是后话了。会上,有人逼舅舅的父亲站出来 “指正” 外公,要他 “大义灭亲”,可这些人终究失了望。舅舅的父亲只说:“没有顾丙轩,就没有我的今天,他是个好人。”也就是因为这句话,舅舅祖父曾当过清兵的往事被翻了出来,两个人当场被扣上 “坏蛋分子”和“旧社会官僚” 的帽子,遭人拳打脚踢。后来两人相互搀扶着往家走,他们坚持撑着去河边,把脸上的血洗干净,将衣服整理整齐。外公问他何必如此,因为他们都知道,只要舅舅的父亲不替自己说话,不仅能躲过一劫,搞不好还会因勇敢揭发还有其他好处。舅舅的父亲笑了笑:“我最难的时候,你一直帮我,从没嫌弃过。现在让我恩将仇报,做不到。” 两人相对无言,只是深深望着彼此 ——那是对人性最质朴的认可,无关出身、地位,更无关贫富。
毕竟舅舅的父亲是出了名响当当的穷苦人,那些人见他性子倔强,料定他绝不会站队,也就没再过分逼迫。开除他的差事後,给了他一块地,让他 “自我改造”。而外公的运气就没这麽好了:先被开除公职,随後又被安上“莫须有”的罪名,与真正的地痞流氓关在一起。或许是地方政府察觉到了什麽,后来经审查,又把外公放了回来。当时外公也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苦尽甘来吧。但时代永远超过你的想象,其复杂与残酷,比你考虑的更深层、更可怕。随着当时对地方反动地主、恶霸的镇压加紧,尽管外公的的确确是个好人,也有母亲的舅舅暗中帮衬,但很多事却早已超出了他们能掌控的范围。
外公一直忍耐著。读书人脸皮薄呀,可他如今不是孤身一人。外公的大哥也劝他:日子总不会一直这样吧,过段时间就可能过去了,等孩子大了,或许就好了吧。外公也在强压著自己的情绪,和其他 “坏蛋分子” 一样,毫无尊严活着。可只要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一个结了婚、有了孩子的男人,总不会走向极端—— 他不仅要考虑自己,更要顾念身后的家,尤其是孩子。外公就是这样:无论多脏、多累、多屈辱的活,只要不伤及无辜,他都咬着牙尽可能做完。因为他心里清楚,只有这样,才能陪著家人活下去,才能看到孩子健康的长大,其他的,都不重要。 对于他现在来说,面子值不了多少,这是多么无奈的抉择呀,有人说心痛莫大于心死,但如果一个人连死的权利都没有,那是多吗的悲凉、无奈呀。
真正给外公致命一击的,是发生在他身边的一件事。那是外公的一个远房亲戚,姓谢,大家都叫他谢老树,具体名字我也说不清。他家曾是当地大户,谢老树性子霸道,常参与打架斗殴,却算不上传统意义上的坏人 —— 看不惯的事爱管,家族观念重,多半是为了族里的事和外姓起冲突。以现在的眼光看,或许算个有担当的乡绅,可在当时,却成了 “反攻倒算” 的靶子,落得 “被打倒在地再踏上一脚” 的下场。 那时镇上两大姓氏,一姓马,一姓谢。不知何故,谢老树被定了反革命罪,要执行枪毙。反正在那个年代,一个乡长或派出所所长,就能轻易决定人的生死。我们千万不要天真的认为枪毙就万事大吉了,那你可能太肤浅了吧,你还是沉浸在古代“大不了杀头了事”的观念。在当时可不是枪毙就算完的,他的尸体被大卸八块,听说心都被仇人剜去下酒了。我听这话的时候已经震惊不已,却又不得不信。更可怕的是,他因始终不认罪,遭受了非人的毒打与虐待;甚至因为他的这种不服输的倔强,导致家人也受到了牵连,尤其是妻子和孩子。若非有贵人冒死相助,把她们及时送到外地偏僻的村子,这个家恐怕就彻底没了。後来我和母亲见过他的女儿,比母亲稍大些,相似的遭遇让她们聊天时满是伤心与无奈。这种事我们如今听起来像天书,像荒诞的聊斋故事,可在当时确确实实存在,甚至还有更惨烈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