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衣诀别赴洪河,万般不舍化尘烟。世道冰寒摧傲骨,留得悲歌在人间。
日子攥不住似的往前跑,母亲生日的余温还没散尽,周遭的风声已一天紧过一天。外公望着窗外飘卷的枯叶,眼底那点挣扎终于沉了下去 ——他知道,事到如今再无转圜,与其等着夜长梦多,不如自己了断这一切。 那是个秋阳发灰的午后,外公把该安排的都一一拾掇妥帖后,他要走了。母亲后来总说,那天的外公格外不同:藏蓝色的褂子洗得发白,却被他仔细熨过,领口袖口都挺括括的;头发用篦子梳得整整齐齐,连鬓角的碎发都抿得服服帖帖。他走到母亲跟前,张开胳膊抱住她,那怀抱比往常沉得多,像要把这些年没说够的疼惜都揉进怀里。“丫头,好好的。” 他的声音在母亲发顶发颤,母亲想抬头看他,却被他轻轻按住了后脑勺。 转身到里屋,他从贴身的布袋里摸出一沓皱巴巴的毛票,一张一张数好,轻轻放在外婆枕头下—— 那是他能留给妻子最后的念想。然后他拿起墙角那根早就搓好的麻绳,还有一小瓶攒了许久的药,指尖碰着麻绳粗糙的纹路时,顿了顿,终究还是攥紧了。他走得极缓,手搭在门把上,半天没拉动。门轴 “吱呀” 一声轻响,像谁在暗处抽了口气。他缓缓推开,又回过头,定定地望着院子里的一切。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那双眼看过太多日子的眼睛,此刻亮得发疼 ——葡萄藤还缠着他去年搭的竹架,叶子黄了大半,却还坠着几颗青硬的果;墙根的藤萝爬满了半面墙,去年开花时外婆还摘了串插在瓶里;鸡窝里的老母鸡正咯咯叫着,那是他开春时从集上挑的良种;门口那口井,井壁上的花纹是他蹲在井边刻了三天的,莲花纹的边缘被井水浸得发乌;不远处的树早长过了屋檐,那是他和大哥分家那年一起栽的,如今已是枝繁叶茂,枝桠都快缠到一块儿了;院门口的路,是他一掀土一掀土垫起来的,当年雨天总积水,他光着脚在泥里刨了半个月,才垫得比别处高出半尺…… 这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他亲手种下、垒起、拾掇起来的日子啊。可如今,他要走了,永远的离开这些熟悉的一切了,他纵有千般不舍,又有什么办法呢。喉结滚了滚,没发出声,只长长叹出一口气,那气里裹着半世的烟火气,一散就没了。他猛地转过头,转过头义无反顾的向前走了。脚步踩在土路上,踏得 “咚咚” 响,像在跟自己较劲。
路过大哥家,他站在篱笆外聊了几句,说 “最近忙,少来走动”,说 “注意身体,少喝酒”,说 “看顾着你弟媳和丫头”。话里没一个字沾着离别的边,可母亲后来听大外公说,那天外公的眼神空落落的,像丢了魂。 他一直往南走,朝着洪河河套的方向,他已经选好的地方,他觉得那个地方较为隐蔽 —— 他不知道,不远处的河滩上,也是舅舅的父亲每天晚上过来练习唢呐的地方,那是他的 “兄弟”,正为他练着最后一支曲子。他曾经帮过很多人,他这辈子帮过的人能从村口排到河湾,可此刻能站出来说句公道话的,竟连个影子都没有。除了这个不一样的兄弟。风抚摸着他的头发,野草拉扯着他的衣角,他边走边看,路边的野菊、田埂的稻草人、远处冒烟的烟囱…… 是在跟这人间告别吗?还是舍不得?没人知道。人常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谁能懂,一个心里装着家、装着日子的人,要被逼到何等绝境,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他爱这院子里的葡萄,爱田埂上的风,爱妻子缝的补丁,爱女儿扎的小辫,连檐角的蛛网都觉得亲。他也信过那些 “好日子” 的盼头,可这盼头怎么就变成了勒紧脖子的绳? 他爱这个世界,也爱这个国家,但这个国家爱他吗,他不知道,我们也无法知道,就像老舍先生沉进太平湖的那个清晨,王国维先生踏入昆明湖的那个午后,他们望着水面时,心里是不是也像此刻的外公一样,装着整座冰山?若不是被世道磨得骨头都碎了,谁会舍得丢下热乎的家?谁会忍心看女儿哭红的眼?尤其像他这样把家当命的人,走到这一步,得是把心剜下来踩碎了,才敢迈出去啊。那是多么的无奈才能做出这样决绝的决定呀。 我想对着河湾嚎啕大哭,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哭不出声来 —— 眼泪哪能洗得掉这血痕?哭声哪能唤回要走的人?若哭能让日子回头,我愿意跪在这河滩上哭到天荒,哭到星子落了又升,月儿缺了又圆,哭到那些被碾碎的念想,能重新长出嫩芽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