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拾棺赴河滩,冷月照孤寒。钉落棺木声声颤,故人难瞑目,哀歌散风间。
棺材铺的门板虚掩着,松木的腥气混着旱烟味飘出来。邵木匠正蹲在门槛上,烟锅在鞋底磕了三下,火星子落进暗处,像谁掉了泪。“来了。”他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着什么。看见来人手里的纸,喉结猛地滚了滚。待看清来人手里的纸,那纸上头的字迹他认得 —— 是外公前些天来订棺木时写的,那字迹他认得,前几日外公来订棺时写的,当时他还打趣 “你身子骨硬朗着呢”,外公只苦笑说 “早备着,免得临时慌”。“西头那口板,抬出来。” 而现在,邵木匠喉结滚了滚,没接话,只对着里屋喊了声 “把西头那口板抬出来”,声音里裹着团化不开的沉。
两个徒弟应声出来,木棺在地上拖出 “吱呀” 的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冽,像谁在哭。邵木匠没再多说,往墙角摸过斧头,铁柄上的木纹被磨得发亮,又抓了把铁钉揣进裤兜,碰撞声脆得像冰碴落进瓷碗。他什么也没有说,长长的叹口气,轻声的吩咐人把东西准备好。“走吧。”几个人抬起了那口漆黑的棺材,趁着朦胧的夜色把棺材抬到了那个河滩。在这死寂的夜里河滩的风裹着水汽扑过来,芦苇絮粘在人脸上,凉丝丝的。月亮躲在云后,漏下的光淡得像蒙了层纱,河水里的青白冷光,倒比天上的月更亮些,缓缓淌着,像谁在无声地哭。几个人从麦秸垛抽了些秸子,半潮的麦秸带着夜露的湿,铺进棺底时 “沙沙” 响,软乎乎的,倒像给外公垫了层云。再铺上那条洗得发白的粗布床单,才小心翼翼地把外公抬进去 —— 他蜷缩着,像睡着了,只是身子冷得像块冰,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笑着和他说话了。
舅舅的父亲俯下身时,膝盖重重磕在棺沿,闷响像块石头砸进棉花堆里。他伸手去抚岳父的脸,指腹先触到下巴上没剃净的胡茬,扎得人发疼,再往上,颧骨的棱角冷硬如冰,皮肤早已凉透,连最后一点活人的温气都散了。“哥,咱走了。”他声音发颤,气音裹着泪,“路上黑,我给你照着亮,把眼闭上吧。” 拇指轻轻抹过外公的眼皮,那双眼半睁着,眼白蒙了层浊雾,像落满了灰,眼角一道浅痕凝着,是没流完的泪冻在了那儿。他抹了三次,每次手一挪开,眼皮就慢慢掀回来,像有什么事悬在心头,松不开,放不下。旁边的人都别过脸,有人往河滩里啐了口,喉结滚了滚,终究没说出话来。 邵木匠蹲在棺边,烟锅又点了,火光在他眼角的皱纹里跳。“算了。”他把烟锅按在地上捻灭,火星子在泥里挣扎了两下,“心里有牵挂的人,闭不上眼也正常。顾先生又是这样走的……” 他站起身时,裤脚沾了圈白霜,像谁撒了把盐,“天快亮了,鸡一叫就麻烦,得赶在头遍鸡啼前入土。”
斧头抡起来时,风声先于木柄的响动。“咚”—— 第一颗钉子砸进棺盖与棺身的缝,震得棺木微微发颤。随着斧头砸击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声响,舅舅的父亲猛地别过头,河滩尽头的芦苇荡正翻着白浪,风卷着叶子打旋,“沙沙” 声缠在耳边,像谁蹲在那儿,把脸埋进草里哭。第二斧下去,远处的秋虫突然炸了窝。“唧唧”“瞿瞿” 的鸣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混着斧头沉闷的撞击声,倒像天地间突然起了阵哀歌,又碎又密,缠在每个人的心上,一时间所有的声音夹杂在一起,似乎是一种哀怜的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