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斧落时,河水里的月光晃了晃,像被震得抖了抖,连风都停了半秒,只有钉子穿透木头的脆响,敲在心上。 最后一颗钉子砸实的时候,月亮已经沉到河对岸的柳梢后头,只漏下点银辉,在水面上拖出条淡影。邵木匠把斧头往地上一搁,铁刃 “噗” 地插进软泥半寸,木柄还在微微颤。那口棺木静静卧在河滩上,松木在晨光里泛着浅黄,像块被岁月磨旧的补丁,缝在野地的衣襟上。风掠过人的耳畔,带着河水的腥气,谁也没说话。只有秋虫还在不知疲倦地唱,唱得人眼眶发酸。
从现在开始,外公和他的棺材成为了一体,他与这方木头便成了彼此的归宿。他走了,那些没说出口的不舍、藏在眼底的留恋、咬在齿间的怨,都被钉进了松木的纹路里,再分不清哪缕是他的气息,哪道是木头的年轮,无论他对这个世界如何的不舍、留恋、怨恨都已经不重要了。从此,阳世的日头晒不到他了但此后他和他爱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再无缘再见了。当他的妻子——我的外婆在晨光里抬头时,再也望不见那个优雅的背影;他的孩子——我的母亲哭着要爹爹时,空荡的屋里只剩风撞窗棂的响。他要独自走上那永无止境的黄泉路——或许会踩过彼岸花的红,像踩碎一地未干的血;或许会在奈何桥边停步,看桥下忘川水卷着前世的影子流;孟婆递汤时,他会不会皱着眉推开?没人知道。只知道他这一路,定是孤得很,凉得很,像被硬生生从人间的暖里撕下来,扔进了无边的黑。 这一切都是那样的匆忙,似乎这就是人生最后的归属,人们都说盖棺定论,但现在对于外公来讲,棺是盖了,可谁能为他论个长短?不知道,他该做的都没有完成,他没熬到看孩子长到能扛动锄头,没等够陪妻子数完檐下的燕子去了又来,没来得及把灶台上温着的粥端给黎明。
他也没有陪他的妻子一起看花开花落、春去秋来,不能陪她一起度过生命的黄昏。千百个 “没” 字都堆在心头,倒成了最沉的牵挂。旁人说外公是为了护着家才走的,是的,我们都不会否人,但可这份 “护”,要让活着的人用一辈子的空缺来填 —— 孩子梦里喊爹爹的哽咽,妻子对着空椅发呆的黄昏,都是他撒在人间的碎,捡不起来,拼不回去。他很千百个不舍、遗恨,但也就是因为爱他们才自己承受这一切。我们能怨恨谁呢,这就是时代的一粒飞尘而已,时代的风卷着沙,落在他肩上就成了山,甚至是压垮他的全部呀。谁都说是“共同的决定”,可你想过没有,任何一个决定都可以改变很多人生活的轨迹,甚至生命的起落。看吧,那轻巧的纸上的每个字都像刻在他骨头上的刀,改了他的命,也改了一家人往后的路。他只是和哥哥当年一起送父母入土时,定没想过自己会走得更急。到了那边见着爹娘,他能说句 “放心” 吗?怕是不能。他带不走孩子的哭,带不走妻子的泪,带不走这人间一半的重量。我们想哭,却不知道哭什么,为谁哭,为他没走完的路?为孩子缺了的爹?为时代这张密网里,一个普通人挣不脱的命?这是时代的悲剧,更是一个人的无奈的结局。只有陪伴他的爱人和孩子留在这个混沌的世界,虽然能看日出日落,但他们在生活中缺少了他的同行,他的护佑、他的前赴后继,那是一种多大的伤痛呀,这是他一生的所爱,最后的牵挂呀,他经历着那么多的磨难、困苦。终于可以完全的放下了,又不得不放下,这是人生最后的无奈,但也是一种解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