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坟前，舅舅以唢呐代语，将欢腾的《抬花轿》碾作《扬州慢》的绵长悲苦，最终迸裂为《百鸟朝凤》的泣血哀鸣。乐声裹挟着外婆的恸哭在河面流淌，把生者的牵念与死者的遗憾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这个被命运撕裂的夜晚。

如果说昨天是压抑着、强忍着，怕乱了阵脚；可现在不一样。四周只有树影晃，河水淌，外婆的哭声像根针，一下下扎着他的嗓子眼，把五脏六腑都搅得发疼。他多想冲过去，把外婆从坟前拉起来，替她拍掉身上的土。可脚刚抬起半寸，又硬生生顿住了——村里的老规矩，女人在坟前哭灵，男人不能近前打扰，说是 “阴阳相隔，各有各的念想”。他要是坏了规矩，背后指不定多少人戳脊梁骨，他不能让九泉下的人再不安生。刚才出门时，媳妇也要跟着来，他没让。家里还有两个年幼的孩子要照看，同时他们也真的不知道外公栖息地的具体位置，他更怕这荒郊野岭的，夜静得能听见虫爬草动，媳妇胆子也小，万一他们真要是吓着了，或是出点什么岔子，他赌不起。他如今是家里的顶梁柱，哪怕心里早已溃不成军，表面上也得撑着，不能有半分差池。风又起了，吹得槐树叶 “沙沙” 响。他蹲在树下，听着坟前外婆的哭声，合着那忽高忽低的唢呐，眼泪落得更凶了。

他往坟巷口望时，月光正像匹洗旧的白绫，斜斜铺下来，将外婆的影子钉在新土上。风过处，那影子被掀得忽明忽暗，瘦小得像片被秋霜打透的枯叶，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卷进夜色里。心猛地一揪，疼得他下意识按住胸口，指节都攥白了。他晓得外公爱听唢呐。昨日送葬时吹了三段，可总觉得胸腔里堵着的东西没倒干净。怀里的布包硌着肋骨，他摸了半天才捏住边角，一层层解开时，指节抖得像风里的槐树叶。露出来的枣红色唢呐，铜喇叭口亮得能映出他眼底的红——那是被常年摩挲磨出的光，上面还留着师傅去世前刻的缠枝纹，缠缠绕绕，像老人手背暴起的青筋，又像没说尽的话。 “这唢呐认主，得用眼泪养着。”当年师傅说这话时，他正给师傅学吹《喜临门》，腮帮子鼓得像含着颗青杏，只当是句玩笑。此刻指腹抚过那些凹凸的纹路，忽然觉出温热 ——像摸着师傅临终前枯瘦的手，指节硬得像老槐的瘤，却仍攥着他的手腕，一点点教他按准那个最难的孔。手指搭在唢呐孔上，才惊觉自己在抖。不是夜风吹的冷，而是胸口攒着的东西太满，像要撑破皮肉—— 是昨日没敢掉的泪，是外婆哭碎的声，是坟里人咽在喉头的牵挂。唢呐塞进嘴里时，他没调音，腮帮子一鼓，第一个音猛地蹿出来，带着股子野劲的亮，像火星子跳进晒透的麦秸垛，“腾” 地燃起来。是《抬花轿》里最欢腾的那段。当年外公娶外婆，师傅就站在村口老槐树下吹这个调，吹得轿帘上的流苏都跟着跳，吹得田埂上的野菊都直起腰。外婆红盖头下的笑，隔着三里地的风都能闻见甜。河水流得突然响了些，“哗啦，哗啦”，像谁在底下踩着拍子，轻轻应和。他换了口气，调子猛地沉下去，成了《扬州慢》的咿呀。慢得像村口老磨坊的石磨，一圈圈碾着，把日子里的甜、苦、酸都碾成了绵密的浆，顺着唢呐孔往外渗。外婆的哭声突然高了起来，不是拍土的闷响，是直愣愣地往上冲，像要把头顶的夜空撕开个口子，把这些天憋的委屈全倒给月亮看。他的手指猛地一顿，接着就飙出《送亲人》的调子。尖锐得像腊月里的冰凌子，一下下剐着心 —— 他忽然想起师傅在给一个亲人送葬的那天，也是这样的调子，只是那时他还小也不懂唢呐，更不清楚为什么师傅吹着吹着就蹲在地上哭，眼泪砸在唢呐上，“嘀嗒” 声比音符还响。此刻才懂，有些送别从不说 “再见”，是把心活生生掰成两半，一半跟着走了，一半守在原地，守着日头守着月，等一个回不来的人。最后一个音落时，他的手指在唢呐孔上悬了悬，指缝里漏出的气都带着颤。忽然就吹起了《百鸟朝凤》。不是喜宴上那种闹哄哄的欢腾，是把所有的鸟叫都揉碎了掺着河水的呜咽，树影的婆娑，还有外婆拍打着坟头的闷响—— 画眉的清亮里裹着外婆当年梳辫子的笑，鹧鸪的沉郁渗着外公批斗台上低着的头，杜鹃的悲鸣缠着手帕里那截磨断的发卡，燕子的呢喃藏着他背外婆过河时溅起的水花。有雀儿的跳脱，有孤雁的徘徊，说不清是悲是喜，像他手里的唢呐，吹着走的，也吹着留的。月光从树缝里漏下来，落在他汗津津的脸上。唢呐声裹着外婆的哭声，顺着河水往下淌，淌过坟前那碗没动过的桂花糖藕，淌过坟头那支还在流泪的白烛，淌过老槐树下他那摊没干的泪痕，在这空旷的夜里，织成张看不见的网，把活着的、死去的，都拢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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