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在镇上饱受冷眼,携女乞讨漂泊。不得已将母亲托付大外公,暂得数年温饱。然大外公猝然离世,灾荒年间家道崩析。大外婆改嫁后,母亲再度沦为孤雏,终被外婆接回重组之家,继续在时代尘埃中辗转求生。
大约又过了一年,纵然有大外公在暗地里悄悄帮衬,外婆终究还是在镇上待不下去了。不光是那些喊着 “革命” 的街坊邻居对她指指点点,还有她自己的娘家兄弟及亲戚也都对她及她的孩子另眼相看了,他们或许只是随口说些自以为无关紧要的话,可对早已被多重压力压得喘不过气的外婆来说,那是如何的难受与残酷呀。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子,扎得人心里又冷又疼,想想那时的光景,一个年轻的寡妇,被周遭异样的目光裹着,能有什么法子呢?饥饿是磨人的煎熬,可更熬人的是无处不在的冷漠与嘲讽—— 有人背后说她命硬,连自家的男人克死了。这些话像附骨的疽,她躲不开,也辩不了。有好几回,她独自一人摸到外公的坟前,蹲在那抔黄土旁哭到嗓子发哑,可眼泪淌完了,日子还得咬着牙往下扛。实在没路可走了,外婆只能带着年幼的母亲往乡下讨饭。你试着想想,一个年轻寡妇牵着个小不点儿,风里来雨里去,是如何的艰难呀。谁能替她们挡一挡风寒?谁能在她们饿肚子时递过一口热粥?孩子一天天长大,日子却半点没见好。后来母亲生了病,再也经不起颠沛。外婆实在没法子了,只好去找母亲的大伯 —— 也就是大外公商量,求他暂且照管女儿,自己一个人再去外面寻活路。后来听母亲那边的老人讲,母亲刚到大外公家时,瘦得像根豆芽菜,头发枯黄打结,补丁摞着补丁的衣裳遮不住胳膊上的冻疮,看人的眼神怯生生的,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母亲在大外公家的那几年,大抵是母亲童年里最安稳、最幸福的日子了。大外公膝下只有一个女儿,跟母亲年岁相仿,两个小姑娘凑在一块儿,倒也有个伴儿,能叽叽喳喳说些孩子气的话。那时母亲已知道外婆在乡下重新成了家,只是继父是做什么的,她并不清楚。外婆回来过几趟,本想接母亲过去,可瞧见女儿在大外公家吃得饱、穿得暖,笑得也比从前多了,便把话又咽了回去。每次来,她总会捎些乡下的新摘的枣子、晒干的红薯干,摸着母亲的头反复叮嘱:“要听大伯大伯母的话,长大了可得好好孝敬他们。” 也许是一语成谶,也许是天不怜见,也像命运像是故意苛责,他们见不得母亲有片刻安稳,或许是那年月本就容不下一点暖意。 总之,后面的事情愈加困苦,在母亲六七岁那年,大外公突然撒手人寰。这对母亲、对大外公一家,都是塌天的灭顶之难呀—— 特别是对于母亲来讲,外公早已不明不白地没了,外婆也在乡下重组了家庭,如今连唯一能依靠的伯父也走了,这个家,瞬间就散了骨架。偏偏那时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饿殍遍地,人人都在生死线上挣扎。大外婆也成了寡妇,带着两个还没长大的女孩,日子过的是何等艰难,是我们现在捧着热饭热菜想象不出的。我们千万不能用现在的目光来衡量过去,因为你永远想象不到那时的艰难,正如我讲我家二千年底才用上电一样,你们认为不可思议,而这些所谓的不可思议就是当时的现实。后来母亲跟我讲起,她前几年再见到大外婆时,两人一提起那段日子,眼泪就止不住地淌。对他们来讲,天是真的塌了,母亲和堂姐再也没法念书,只能跟着别家孩子一起干活挣口饭吃。镇上不比乡下,她们家没多少土地,想做点小生意,又没个男人撑门面,光靠大外婆一个人挣的那点钱,连塞牙缝都不够。就这么断断续续苦熬了两年,大外婆实在撑不住了,只好带着自己的女儿改嫁了。母亲,又成了没人要的孩子。外婆没办法,只能把她接回了自己现在的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