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的河滩上,舅舅执意吹响唢呐。枯苇飞絮如母亲银发,唢呐声穿透冰河,将七十载思念化作漫天碎金,在风中灼灼不灭。
忙碌的日子过的很快,像被抽紧的线,一晃就从年根滑到了年后。按母亲的嘱咐,正月初四我得和五弟去给舅舅拜年。弟弟先前去过几趟,头天又特意打了电话,一路顺顺当当就到了舅舅家。门一开,舅舅脸上的笑就没断过,饭桌上还特意开了瓶酒,浅酌慢饮间,话也比平常多了些。 等下午我们收拾东西要走,舅舅忽然放下酒杯,眼神亮了亮:“你还没听过我吹喇叭吧?” 他说的 “喇叭”,是淮北乡下对唢呐的俗称。 我点头,他又接着说:“上次你走得急,我那天也喝多了,没顾上。你弟知道,前年和大姐(指母亲)给大伯(指我外公)送棉衣时他听过,” 说着就往五弟那边抬了抬下巴,酒劲让他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执拗,“你没听过,那不行,等会儿我送你们到后河滩,吹两段给你听。” 我本来还想阻拦—— 虽然立春虽过,但淮北平原的初春还是春寒料峭,大地冰封,也可以说这时的春天却还浸在冰碴子里,风刮在脸上跟小刀子似的,舅舅和我父亲同岁,快七十的人了,让他在冷风里站着吹唢呐,我实在不忍心。可舅妈在旁边笑着摆手:“没事,他见你们来高兴,吹吹活动活动筋骨,比在家坐着强。”五弟也凑过来,眼里带着盼头:“哥,我也好久没听舅吹了,咱就听听呗。”话都说到这份上,我再没理由推辞,只能应下来。
五弟开着车,沿着河埂慢慢走。轮胎碾过路边的碎石子,发出 “沙沙” 的轻响,细碎得像有人在耳边轻轻抖着一把干黄豆。往前开了一段,见着片相对平整的空地,我们停了车,踩着覆着薄雪的枯草往下走。雪粒儿沾在裤脚上,很快就融成一层白霜,凉意顺着裤管往上渗,贴在脚踝上,凉得人轻轻打颤。风从河面扑过来,裹着淡淡的河腥气,还混着枯草被暖阳晒透的微焦味,倒比城里满街的汽车尾气清爽多了。
河滩比预想中开阔,河面没完全解冻,零零散散漂着些冰碴子。有的薄得像被掰碎的玻璃镜,夕阳洒在上面,折射出星星点点的碎金,倒真应了“半江瑟瑟半江红”的景;有的冻成半透明的棱块,裹着去年落下的枯柳叶,被浅流推着慢慢撞向岸边,“叮叮当当”的脆响,像谁蹲在浅水里,轻轻洗着一串铜镯子。
风是从西北方向刮来的,带着河面的寒气往衣领里钻。我缩了缩脖子,看见舅舅的通红的面颊,说话时嘴里冒的白气,一出来就被风吹散了。岸边的杨树、柳树早没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被风扯得剧烈摇晃,枝节相撞的 “吱吱” 声里,还夹着细枝断裂的 “咔吧” 脆响,像有人在暗处悄悄掰着干柴,又轻又急。舅舅走在最前面,身上那件黄大衣的下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厚实的毛衣,还有毛衣外头套着的蓝布衫——那是母亲春节前特意让我捎来的,说舅舅穿惯了这种布衫,贴身。 河滩中央的芦苇荡透着股萧索,大半苇秆早被人齐根割走了,留下密密麻麻的短茬,泛着浅黄的光泽,像被剃了头的青皮,看着有点愣;没割的那片却还倔强地立着,枯黄的苇叶在风里“簌簌”发抖,顶端的苇絮被吹得漫天飞。有一团正巧落在我手背上,软乎乎的像蒲公英,却比蒲公英黏人,非得用指甲轻轻刮两下才能弄掉。还有些苇絮打着旋儿落进水里,随波漂成一小团一小团的白,像谁不小心揉碎的棉絮,又像母亲梳头时落在肩头的那些银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