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过招呼,我径直往里屋走。妻子应该还在里面,快到午饭点了,可能是放松了,突然感觉肚子有点饿了,大概是刚才那阵安稳觉,让紧绷的神经松了些。里屋的窗帘拉着半边,光线刚好能看清床边的动静。妻子正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捏着棉签蘸水,一点点往岳父干裂的嘴唇上抹。小妹也回来了,站在床头整理被角,看见我进来,只是点了点头,眼圈红红的。
她比妻子还要憔悴。平时在学校当老师,总爱穿熨得笔挺的职业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现在却扎着松垮的马尾,鬓角的碎发乱糟糟地垂着,眼下的青黑比妻子更重。想来这阵子,岳父的病加上家里的琐事,早让她没了心思顾这些。
岳父还躺在床上,胸口起伏得厉害,每一次吸气都带着 “嘶嘶” 的声息。他的手不时在空中抓一下,有时两只手紧紧绞在一起,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过会儿又猛地松开,狠狠往胸脯上捶 —— 那力道不大,却看得人心里发紧,像有什么东西堵着似的。腿也不安分,一会儿蜷起来,一会儿又直挺挺地伸着,妻子总要赶紧俯下身,轻轻把他的腿放平,再把他的手挪到被子里,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
这时大舅哥过来了,他是一名乡村医生,岳父从生病到现在,他也付出了很多,作为医生他看到了太多太多的生老病死,一切都是自然吧,他们有时也爱莫能助,只是想让人走的更为体面,更有尊严,让活下去的人心安。见他进来,妻子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让了个位置。
“能让他舒服点吗?” 我忍不住低声问,目光落在岳父痛苦皱起的眉头上。
大舅哥没立刻说话,只是伸手探了探岳父的额头,又摸了摸他的脉搏。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摇头:“接氧气能多撑几天,但那是拖着…… 他遭罪,咱们看着也心焦。” 我噎了一下,说不出话。,我能说什么呢,也许他说的是对的,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何必让他更为痛苦的延长呢,无论是对他还是对活着的人。作为医生,他说得没错,可作为儿子,眼睁睁看着父亲这样煎熬,心里该有多疼?正想着,岳父忽然又剧烈地挣扎起来,双手在胸口乱抓,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呜咽。大舅哥赶紧俯下身,手掌轻轻按在岳父的胸脯上,一下一下慢慢往下顺。奇妙的是,随着他的动作,岳父的挣扎渐渐缓了,呼吸也似乎平稳了些,最后只剩下胸口微弱的起伏,和喉结偶尔的滚动 —— 那是他还活着的唯一证明。哪怕妻子用热毛巾给他擦胳膊,他也没半点反应。可我总觉得,他什么都知道,只是被什么东西困住了,说不出来,动不了,这是在生命的岸边徘徊,这是灵魂与肉体的交织,这是对亲人的不舍。只能在这躯壳里看着我们,看着这个他待了一辈子的家。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岳父脸上投下一小块光斑,随着云影慢慢移动。我望着那片晃动的光,忽然觉得,这或许是时光在偷偷挽留他,是这人间最后一点暖意,想多留他片刻。
“我们去做饭了” 妻子轻声说,小妹也跟着站起来,两人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大舅哥,一左一右站在床边,谁都没说话。空气里只有岳父微弱的呼吸声,还有墙上挂钟 “滴答” 的走动声。我看着大舅哥的侧脸,他下颌线绷得很紧,眼底藏着红血丝 —— 他见过太多生老病死,可轮到自己父亲身上,那些医学道理大概早就不管用了。他是医生,得理性,得做最 “正确” 的决定;可他也是儿子,是长子,这个家的担子早早就压在他肩上,岳父走后,里里外外的事,都得他扛着。
一年多了,他也做了很多,而这一切有没有达到我们预设的目标呢,也许有,不然岳父从发病就可能拖不到现在,也许没有,因为岳父身上的病直到现在没有治好,而是一天天的走向生命的终结,像被风慢慢吹灭的烛火。他不能说什么,妻子和小妹也许能和他发发牢骚,但他呢,该向谁说,不知道。他只能这样承受着,承受着所有外面的压力,承受着内心无比的痛苦和煎熬,但当推开门后,他必须微笑的面对所有的人,不能让他们感觉到他的内心的凄冷,不能让他们感受到他的无助。作为家里的顶梁柱,他连软弱的资格都没有。推开门,他得是那个能主事的大哥,是能安抚母亲的儿子,是能给妹妹撑腰的依靠。所有的压力、痛苦、煎熬,都只能自己咽下去,在没人的角落里慢慢消化。
我看着他轻轻掖了掖岳父身上的被角,动作里带着说不出的温柔,忽然就懂了 —— 他不是不疼,只是把疼藏得太深,深到只有在这样安静的时刻,才会从眼底泄露出一丝半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