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房间里只剩下被单轻微的起伏声。我轻手轻脚地退出来,客厅里的亲戚已经走了,空落落的只剩下岳母一个人。她还坐在那张旧沙发上,背微微佝偻着,面前的茶杯早就空了,茶叶沉在杯底卷成一团。“妈,我给您换点热茶。” 我拿起茶壶,刚要转身,院门口突然传来 “吱呀” 的推门声。走进来的是一老一小两个人,老妇人头发已经全白了,用根银簪子挽在脑后,穿着件藏蓝色的斜襟布衫,跟在她身后的男人三十多岁,眉眼间和她有几分像,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看着有些拘谨。我一时不知道是谁,但既然过来了,就一定不是外人,特别是现在的这个节点上,我正愣着,岳母已经站了起来,声音里带着几分意外:“大嫂,你怎么来了?”
“大嫂?” 我心里咯噔一下—— 岳父的哥哥不是早年就被过继给曹家了吗?算起来,我和妻子结婚这么多年,只是听他们多次讲过岳父大哥的事情,其他的都不清楚。没等岳母介绍,老妇人已经朝我走过来,浑浊的眼睛亮了亮:“这是光辉吧?”我愣在原地,她竟然认得我。“刚到的?”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那双手布满老茧,指关节有些变形,却握得很紧。她凑近了仔细打量我,忽然叹了口气:“没变,还是那模样,就是头发白了不少。还记得不?你们头回去我家,你穿件蓝格子衬衫,瘦得像根豆芽菜。”她的话像串鞭炮似的噼里啪啦响起来,我脑子里 “嗡” 的一声,尘封的记忆突然被掀开 —— 那是二十多年前了,我和妻子刚处对象,还没结婚,因为在广东打工离老家远,就先去广州看望这位伯母,也算听一下她伯母的看法吧。她当时还年轻,梳着齐耳短发,拉着妻子的手问东问西。我仔细看了看,是的,没错,那眼神、那语气。已经二十多年了,她怎么会回来呢,我不知道,也可能是专门回来,也可能是临时凑巧吧。
“听说你爸病得重了。” 老妇人没多说,只是拍了拍我的手背,转身就往岳父的房间走。她的脚步有些蹒跚,走到床边时,先是定定地看了会儿,突然用袖子抹了抹眼睛,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声音。
“小伟,快给你二叔磕个头。” 她把身后的男人拽到床边,那年轻人 “咚” 地一声跪下,重重磕了个头。我们都站在旁边,谁也没说话。伯母伸出手,想碰岳父的脸,又缩了回去,最后只是轻轻摸了摸他盖着的被单。岳父还在沉睡着,偶尔牙关紧咬,发出 “咯吱” 的轻响,或是猛地吸一口气,胸口剧烈地起伏一下。
妻子和小妹端着菜从厨房出来,看到这情景,也红了眼圈。正午的阳光透过窗玻璃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房间里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的滴答声,还有伯母压抑的啜泣声。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淌过院子,石榴树的影子拉得老长,蝉鸣一声叠着一声,却衬得屋里愈发静。堂哥有事走了,伯母和岳母守在岳父床边,两人的说话声压得极低,像怕惊扰了什么。
“别遭罪了,体面走了吧。” 伯母攥着岳母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的声音发颤,眼角的皱纹里还凝着泪,“咱都求着,让老先人早点接他走,别再熬了。”
岳母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从抽屉里摸出个小小的红布包,里面是皱巴巴的香烛。两人对着床头的旧相框跪下 —— 那是岳父年轻时的照片,穿着合体的西装,笑得敞亮。她们双手合十,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嘴里念念有词,磕头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他们在默默的祈祷着,期待着先贤们尽快的把岳父接走,不要让他再受更多的罪,我听着不知道讲什么,却一下下撞在我心上。从一般的感情来讲,我更希望能延续岳父的生命,但现实呢,我做不到,也许我是错的吧。我站在门口,脚像灌了铅。看到岳父胸口微弱的起伏,听他喉咙里含糊的喘息,又觉得伯母的话或许是对的。上午大舅哥也是这个意思,此刻连最疼他的岳母都在祈祷,或许这就是生命最后的体面 —— 不是硬撑着熬,而是带着尊严离开。是的,这就是生命的意义,无论是那种方式,都是为了让生命更有尊严。看到他们虔诚的跪在地上,不停地祷告,不停地磕头,我看不下去了,轻轻的退了出来,阳光依然是那样的明媚,风依然是那样的和煦,风里带着麦秸秆的味道,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但这一切都和一个人无关了,他要走了,要离开生他养他的大地,离开他日思夜牵的亲人,去一个之前都没有去过的陌生的地方,也许哪里有他的父母在等他,也许是孤独的一人前行,也许在生命的彼岸努力的攀登,或许在生命的另一头,他正踮着脚,再看一下自己的家园和亲人吧,是的,生命如此的脆弱,又如此的坚韧。生命真奇怪,既脆弱得像风中的烛,又坚韧得能熬到最后一刻。
大厅里传来沉闷的 “咚咚” 声。大舅哥正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捏着块方形木块,一下下敲在黄火纸上。火纸是早就预备好的,金粉印着模糊的花纹,被他敲出星星点点的凹痕。“这是路条,也是那边用的钱。” 妻子之前跟我说过。木块撞击纸页的声音在空荡的大厅里回响,像钝锤敲在心上,一下,又一下。
岳母和伯母也过来了,从柜子里抱出一大捆白布。白布是新扯的,带着浆洗后的硬挺,伯母拿起剪刀,“刺啦” 一声剪开,动作熟练得让人心酸。她把布叠成方块,又挨个比量我们的身高,该剪多长的孝布,该留多宽的边,都记得清清楚楚。没人说话。大舅哥敲纸的 “咚咚” 声,伯母剪布的 “刺啦” 声,在空气里缠成一团,像根细针,扎得人眼眶发烫。家都没有说话,因为都不知道要讲什么,心里都很清楚,但又怎么讲呢,大家都不知道,那刺拉刺拉的撕布声伴随着大舅哥击打黄火纸的声音交织着,有一种说不出的心碎。我们能拦着吗?不能。能不做这些吗?也不能。因为岳父已经到了这种境地,是任何人都无法阻拦的,我们能做的,不过是趁现在,把能预备的都预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