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也看不下去了,喊妻子去了房间看一下岳父,里屋的窗帘拉得更紧了,光线昏昏的。岳父的气息更弱了,原来能看到胸脯能上下的起伏,现在起伏的幅度更小了,如同微波掠过吹皱的水面一样,轻轻一晃,就没了痕迹。他的嘴还是半张着,喉结有时会突然的变化着,像有什么东西卡在那里。偶尔两只手无目标的动,甚至还会用手敲到他的胸膛,那力道不大,却看得人心里揪紧。是的,太痛苦了,他知道吗,不清楚,但我们清楚,我想拉着他的手,指尖都快碰到了,又猛地缩回来。到现在的这种情况,随意顺着他吧,他想动就动,想安静就安静,怎么舒服怎么来,只要他自我感觉良好就行了。
“爸,我在呢。” 我俯下身轻轻呼唤着,和早晨一样,还是没有反应,阳光透过玻璃映照在消瘦而苍白的脸上,那片苍白被镀上了层淡金,还能感受多少个太阳呀,我们就这样站着看着,我在想什么,妻子在想什么,岳父也在想什么呢,都不清楚,都是一片的混沌,一片的空白。也许这就是生命的坚韧吧,也许这就是对这个世界的留恋吧,也许他也清楚,能感受到我们与天上的太阳吧。我站着,妻子也站着,谁都没说话。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或许在想小时候他背着她去赶集的事,或许在想去年他还能拄着拐杖送她到村口。我也不知道岳父在想什么,是在留恋院子里养护的花草,还是在记挂没来得及收菜园,空气里一片混沌,像被浓雾罩着,看不清,摸不透。
“走吧”,妻子轻轻的说了一句,我知道她怕我不忍,也担心我害怕,我知道她是为了我好,她总是这样,自己心里翻江倒海,还想着护着别人。但我呢,我不知道,只是机械的拉开门和妻子走了出来。
大厅里,岳母和伯母还在叠孝布,白布堆在沙发上,像堆着雪。大舅哥出去了,说是去请村里的老人来帮忙料理后事。小妹回学校了,临走时红着眼圈说 “下了课就回来”。家里空荡荡的,只剩下剪刀划过布面的声音。
岳母心情不好,一句话都懒得说,只是机械地叠着布。伯母话多,却也只是跟岳母念叨些陈年旧事,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怕惊了魂。
我和妻子站在门口,风掀起她额前的碎发。我无意间回头,猛地看清了她的脸 —— 以前总被我夸 “肉乎乎的,像刚出锅的馒头”,现在却瘦得颧骨都突出来了,皮肤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透着股苍黄。头发还是随便挽着,松松垮垮的,几缕碎发粘在汗湿的颈窝。那双眼睛,以前总亮得像含着光,说话时带着股机灵劲儿,现在却蒙着层灰,像落了雨的湖面,再也映不出光了。
两个多月了。从上海回来那天起,她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白天给岳父擦身喂水,晚上守在床边听着他的呼吸,生怕错过什么。身体的累倒在其次,最难熬的是心里的磨 ——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一天天衰弱,看着他被病痛啃噬,却什么都做不了。
她向来是个硬气的人。家里不管出什么事,我急得团团转的时候,她总能坐在那儿,一条条理清楚,该怎么办,该找谁。不像我,一点就炸,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可现在,这硬气像被水泡过的纸,轻轻一碰,就软了。这大概就是日子吧。一个家,总得有人刚,有人柔,有人往前冲,有人往后兜着。我承认,这个家离不了她,孩子们离不了她。要是这次换我回来守着,怕是早就撑不住了 —— 我熬不了这看不到头的煎熬,扛不住这眼睁睁看着亲人一点点走远的疼。
风又起了,吹得院门口的杨树叶 “沙沙” 响。妻子抬手理了理头发,指尖微微发颤。我悄悄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像揣了块冰。
午后的日头一点点往西沉,蝉鸣渐渐低了,院子里的影子转了个大圈,时间像泡在水里的棉花,沉得让人喘不过气。伯母说要留下陪一下我们,也陪一下岳父。“亲兄弟,总得送他最后一程。” 她的声音有些哑,手里还攥着下午剪剩的白布边角。虽然大伯早年被过继给曹家,也在很早的时候离开了这个世界,但毕竟是亲兄弟呀,伯母的话让我们很感动,这声 “亲兄弟”,听得人鼻子发酸。妻子忙着收拾晚上他们睡觉的床铺,我还是在二楼大儿子回来住的房间,大儿子房间的风扇还在转,只是风里多了点凉意。
傍晚时,小妹和段波来了。从我妻子回来后,小妹也是经常回来看看,这次她两个孩子都没有过来,听讲一个身体有点不舒服,岳母让他们回去,他们讲伯母也过来了,等晚点再说吧,晚上8:00左右,岳父本家的邻居也过来,看着岳父的情况,都是沉默的,他们也不好讲什么。他们进了堂屋,往岳父房间望了望,然后就坐在板凳上抽起烟来。烟雾在昏黄的灯光里绕,谁都没提安慰的话 —— 这种时候,任何话都显得多余。安慰吗,说不出口,讲其他的,也没有心情。
在我们吃晚饭的时候,小妹的公婆过来了,是什么原因,他们也没有说,可能是一种预测与感知吧,眼神里却带着点说不清的沉重。大家在堂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说的都是些往年的庄稼收成,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怕惊扰了什么。
妻子、我和小妹去房间里看岳父了, 我看到岳父明显的平静了下来了。两只手也不在晃动,更不会敲打胸膛了,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躺着。但他的脸上由苍白变得有点灰色,之前的苍白里透着点灰,像蒙了层薄尘。一只眼闭得紧紧的,另一只还半睁着,眼白泛着淡淡的青。妻子蹲下身,用温水拧了毛巾,一点点擦他的脸颊,动作轻得像拂过花瓣。小妹拿着另一条毛巾,低着头给他擦脚,肩膀微微耸着。
我帮不上什么忙,正好伯母让我陪她出去走走。因为之前见过,也有点熟悉,加上这边路面不好走,就搀扶着向后面大路上去了,刚走到屋后,准备去大路的时候,突然手机尖锐的铃声在寂静里炸开。伯母的手猛地一紧,“该不是你爸(指岳父)……,” 她的话没有说完,话没说完,听筒里就传来妻子的哭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在哪?快回来!我爸他…… 他……” 后面的话被哭腔吞了,只剩下嘈杂的人声。 我和伯母对视一眼,都没说话,脚下却像生了风。她年纪大了,走得急,差点被土坷垃绊倒,我赶紧拽住她。“慢点,别急……” 话虽这么说,我的心早就飞进了院子。
还没进院门,就听见屋里传来哭声,不是那种放声大哭,是憋着的、撕心裂肺的呜咽,分不清是岳母的,还是妻子的。伯母 “哇” 地一声哭出来,跌跌撞撞往屋里冲:“我的兄弟啊……” 我站在门口,浑身的血像冻住了,岳父走了,也就是这几分钟的时间,他走了,彻底的离开了我们。屋子里已经乱了套,大舅哥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正扶着墙喘气。妻子坐在地上,背靠着床腿,哭得直不起腰。小妹趴在床头,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岳母坐在床边,一只手还紧紧拉着岳父的手,另一只手捂着脸,眼泪从指缝里往外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