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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山的岳父(11)

王光辉:2025-11-19   来源: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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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一片混乱里,我突然静了下来。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疼得发闷,可脑子却异常清醒 —— 现在不能哭。岳父之前跟我念叨过好几次,包括我之前过来的时候他也和我讲过,他走后,千万不要烧了,他怕疼,他要保留一个完整的身体去见他的父母,他要求睡在大房子里(棺材),这样舒服,他自己也把自己的老宅子(墓地)也找好了,就在他父母的身边。这些话,此刻像钉子一样扎在我脑子里。 我的感觉告诉我,现在不是悲痛的时候,现在要想办法把岳父体面的入殓,上山,既然这样就只能匆匆的把他送上山,且尽可能的减少无关人员参与。想到这些,我轻轻拉起了妻子,“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尽快把准备的事情搞好”,我拉起了妻子,她的手冰凉,指甲深深掐进我的胳膊,又让段波把小妹扶到旁边的椅子上。并让他们伯母把岳母先扶出去,让大舅哥尽快通知一下之前家里的本家,让他们过来帮忙,大舅哥答应了就出去了,我同时让两个侄子把外面地上的稻草放好,让他们把岳父的寿衣拿出来。都安排好了。
我走到床边,招呼着两个侄子及段波,把岳父放好,岳父的身体已经开始凉了,之前脸上的灰斑更重了,像落了层霜。眼睛闭得比刚才紧了些,嘴巴还半张着,像是还有话没说完。两个侄子和段波过来了,我们慢慢给他擦身 —— 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们边擦洗边祷告着,岳父的身体已经渐渐的冷却了。热水碰到他皮肤时,已经没了温度,我们边擦边念叨:“爸,别怕,我们给你擦干净了……” 他的眼睛微闭着,嘴巴还没有完全的闭上,原来身上的清灰色的斑点更重了。两个侄子非常冷静,他们差不多成年了,段波也在旁边配合,他爸妈在客厅里配合着大舅哥处理事情。很快本家的邻居都过来了,岳父的内衣也换上新的了,但其他衣服只能是有人试穿后才能一次性的穿上,可能要等先生过来才能处理。大舅哥今天下午已经和先生联系了,作为医生,他是很专业和冷静的,作为儿子,这方面他也提前做了准备。
很快,堂屋里的稻草铺好了,上面又铺了层黄色的新床单,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我们正准备抬岳父出去,二侄子突然说:“姑父,你们让让,我们来。” 这两个孩子一直是我岳父、岳母带大的,虽然也调皮,但这方面还不错,此刻,两个半大的孩子站在床边,眼神里有泪,却没掉下来。我和段波就退了一步,二侄子深吸一口气,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抱起岳父,大侄子赶紧在旁边扶着,生怕碰着哪里。他们的动作很慢,一步一步挪到堂屋,把岳父轻轻放在铺好的稻草上,那力道轻得像捧着易碎的瓷。灯光落在他们年轻的脸上,能看到强忍的红眼圈,却更多的是一种超出年龄的镇定。这是他们的爷爷呀,多少个日子,他们在他的背上嬉闹,在他的耳边大声的叫嚷,围着他掏他的钱买零食,无数个日子都是在欢笑中度过,而今天呢,他们要送他们的爷爷离开,他们用他们的柔嫩的臂膀把他们的爷爷的抱上去天堂的路。孩子是坚强的,从他们的脸上能看到悲伤,但更多的是坚强与不懈。他们知道,这是在送爷爷最后一程,用自己的臂膀,把那个陪他们长大的人,轻轻放在去往天堂的路上。
堂屋里的稻草铺前,香炉里的三炷香已经燃了半截,青烟打着旋儿往上飘,混着纸钱燃烧的焦糊味,在屋子里漫开。那个半旧的陶瓷盆里,黄火纸烧得正旺,火苗舔着纸边,发出 “噼啪” 的轻响,灰烬被风卷着,飘得满地都是。岳父身上盖着块崭新的白被单,边角垂在稻草上。妻子和小妹跪在旁边,肩膀一抽一抽的,哭声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谁。伯母和两个邻居正坐在小马扎上剪孝带,白布在她们手里翻飞,剪刀 “咔嚓” 作响,她们一边剪,一边低声劝岳母:“别哭坏了身子,他走得安详……” 岳母只是摇头,眼泪顺着布满皱纹的脸往下淌,滴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先生来得比预想中快,带着两个徒弟,肩上扛着个帆布包。一进门就直奔堂屋,让徒弟在墙角支起桌子,摆上罗盘和黄纸。他自己则拉着大舅哥到旁边,低声说了几句,然后取出寿衣。 “按规矩,得儿子先试穿。” 先生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大舅哥默默接过寿衣,走进里屋换上。出来时,那身宽大的衣服套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他低着头,谁也不看,只是用手扯了扯衣襟 —— 那动作,像在替父亲感受着什么。 该给岳父更衣了。我们轻轻掀开白被单,他的眼睛还半睁着,眼白上蒙着层薄雾,像是还在望着屋梁。嘴巴也微张着,嘴角往下撇,像是有什么话没说完。他是不是还想说,还有哪些话要讲,而现在都不清楚了,是还想再看看这住了一辈子的老屋?还是舍不得岳母,舍不得这几个他疼大的孩子?没人知道答案,这成了他留给我们最后的谜团。 先生在旁边低声和妻子念叨着什么,妻子走过去,端起旁边的铜盆,里面是刚换的热水。她拧干毛巾,轻轻敷在岳父的眼皮上,一遍遍地揉着,嘴里喃喃道:“爸,闭眼吧,别惦记了…… 我们都好好的……” 小妹也凑过来,用毛巾擦着父亲的嘴角。不知过了多久,岳父的眼睛慢慢合上了,嘴巴也抿成了一条线,像是终于放下了所有牵挂。只是头发还是乱蓬蓬的,上次理发是什么时候?记不清了,只记得他以前总爱让岳母用推子给他推成平头,说 “凉快”。 先生和徒弟们动作麻利,在两个侄子的帮忙下,很快就给岳父换好了寿衣。深蓝色的绸缎面上绣着松鹤图案,在灯下泛着柔和的光。他带来的火纸叠的 “钱币” 堆在旁边,像座小小的山,徒弟们正往上面贴金箔,闪着细碎的光。 屋子里的人渐渐多了,本家的叔伯们都来了,坐在堂屋的长凳上,抽着烟,低声商量着什么。妻子、大舅哥和岳母凑在角落,小声说着要不要再通知谁。我看着躺在稻草上的岳父,心里出奇地平静,没有丝毫害怕,只觉得他像是睡着了,只是睡得沉了些。 “把儿子叫回来吧。” 我对妻子说,他在这边县里读高中,离得不远。妻子点了点头,拿出手机。我走到院子里打电话给我父母告诉我岳父走了。 话一出口,喉咙就发紧。母亲在那头愣了半天,“啥时候的事?早上你打电话还说……” 我说了大概的时辰,她沉默了会儿,说:“我跟你哥他们说一声,明天一早就过去”。挂了电话,夜风更凉了,堂屋里的灯亮得很足,照在岳父身上,也照在来来往往的人影上。先生还在低声念叨着什么,纸钱燃烧的味道混着香火气,在空气里弥漫 —— 这是告别的味道,也是送别的味道。
我在兄弟群里敲下 “岳父走了” 四个字时,指尖还在发颤。消息刚发出去,群里就炸开了 —— 三哥发了三个流泪的表情,五弟紧跟着问 “啥时候的事”,大哥直接打来了电话,声音里带着熬夜后的沙哑:“我跟老头(我们方言,父亲的意思)说一声,天亮就过去。”
挂了电话,我把大哥、三哥及父母的意思跟岳母和大舅哥讲了。岳母正用帕子擦着眼角,闻言摆了摆手:“别让你爸来了,年纪大了折腾不起。” 大舅哥也在旁边点头:“按爸的意思,直接土葬,就不可能动静太大,今晚就入土,咱这规矩,人一下葬,就不能再吊唁了,来了也赶不上。”
我知道他们说的是实情。岳父早就交代过,身后事一切从简,连夜入土,不惊动太多人。父亲今年八十了,比岳父还大好几岁,论情理,儿女亲家走了,他理应来送一程。但他们也担心长距离奔袭,也怕我父亲身体承受不住。我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只好又给三哥他们打电话。“客套话你也信?” 三哥在那头急了,“老头说了,必须去!你就是太实在,哪有亲家走了不去的道理?” 我拗不过他们,只好把手机递给岳母。岳母由于悲伤有加上方言和父母他们也没有办法有效沟通,说了半天也没有双方都没有明白。最后还是妻子接过电话讲了这边的风俗及大家的担心也告诉他们了,他们才同意我们这边的安排。最后三哥在那头长叹一声:“那…… 恭敬不如从命吧,我们就不去添乱了。还让我替他们送送岳父。
按传统来讲,我岳父是和我父母是儿女亲家,这是属于直系关系,现在人走了,不过来送送他们内心也说不过去,但现实情况是这样的,只能如此了。刚和三哥挂了电话,母亲又打了过来,在那头数落我:“你这孩子咋办事的?亲家一场,人走了能不去送送?” 我正想辩解,妻子接过电话,耐心跟母亲讲这边的风俗,讲岳父的遗愿,讲担心父亲长途奔波吃不消。母亲听了半天,才完全的解释清楚。
不长时间,其他被通知的亲戚都到了,提前安排好的棺材也送到了,没过多久,院子外传来 “嘿呦” 的号子声 —— 十六个 “金刚” (抬棺材的人)到了。他们穿着统一的蓝色短褂,把那口早就备好的棺材稳稳抬进院子,架在预先支好的两条长凳上。棺材是岳父生前选的,漆成暗红色,上面简单雕着些云纹。领头的汉子跟大舅哥低声说了几句,然后在一个亲戚的带领下去就带着其他人往墓地去了 —— 得先把坑再整饬一下。
这时,大儿子推门进来了。他刚从县里的复读学校赶回来,额头上还带着汗,校服外套搭在胳膊上。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不像妻子哭得那样厉害,倒跟他那两个表哥一样,看不出极度的悲伤,透着股超出年龄的平静。或许是高三的压力太大,让他习惯了把情绪藏起来。
妻子从旁边拿起一顶白色的四角孝帽,给他戴在头上,低声说了句:“去给你姥爷磕个头。” 他点点头,在先生的指引下走到岳父灵前,规规矩矩跪下,拿起三张黄纸,在烛火上引燃,等火苗舔到指尖时才放进旁边的瓦盆里。然后俯身,额头重重磕在地上,连磕了三个。起身时,我看见他帽檐下的眼睛红了,但没掉泪。
时间一分一秒淌过,客厅里的人都静坐着。岳母呆坐着,嘴里不停喃喃着,听不清字句;妻子和小妹在一旁候着,谁要找什么,便应声去寻。大侄子作为长孙,半跪在灵前,手不停往瓦盆里添纸,火苗舔着黄纸,卷成细碎的黑蝴蝶。 客厅里一口红漆棺材架在长凳上,棺盖斜斜搁在门口的板凳上。里屋桌前的先生还在火纸上划着看不懂的符号 —— 说是黄泉路的通行证,或是亲人的念想,或许是,或许不是,都不重要了。这终究是一场仪式,一种刻在骨头上的图腾。
姨夫(指妻子那边的亲戚)带着几个金刚去后山修墓室了,刚才的嘈杂骤然低了大半,所有人都压着嗓子说话。先生仍在描引路幡,儿子和二侄子并排坐在沙发上,两个半大的孩子,同岁,不知该做些什么,旁人也不忍支使。妻子和小妹歇了手,该备的都备得差不多了,只剩等姨夫他们回来。大嫂在厨房忙送行饭,许是当地的规矩,又或是怕等下金刚们有力气抬棺,虽说是一条龙服务,这些细碎的准备总不能少,免得临时手忙脚乱。 我又扫了眼四周。门口的棺材敞着口,像一张沉默的嘴,说不出的滞重。大人们倒还撑得住,我总惦记着儿子和二侄子,几次低声劝他们要么上楼歇着,要么跟紧大人,他们只应了句 “知道了”,仍在沙发上坐着,偶尔低头划手机。 东墙根的稻草铺上,岳父静静躺着,寿衣穿得齐整,就等着上山了。大侄子还跪在旁边烧纸,屋子里渐渐浮起一股说不清的味 —— 纸灰的涩,寿衣的新棉气,混着几个人抽的烟,缠成一团。我不抽烟,胸口闷得发慌,推开门走到院子里。
不知何时,天竟下起了雨,虽是初夏,雨丝却带着刺骨的凉,我猛地打了个寒颤。是老天为岳父落的泪吗?我说不清,只觉得自己心里一直潮乎乎的,像浸在水里。 岳父七十一岁了。他这一生,到底得着了什么?或许连他自己也说不上。小时家里穷,受了多少欺负他没细说,只说从没吃饱过。大哥早早被送人,两个姐姐也因家贫没进过学堂,连自己的名字都未必会写。 冷雨敲在瓦片上,滴滴答答,地上已溅起细碎的水花。院子里的花草在灯光下泛着油亮的绿,绿得有些不真实,像假的。一切都裹在昏沉里 —— 灯是刺眼的白,墙是发旧的黄,人影在地上晃,藏着说不出的闷, 一切都在一种隐蔽、阴暗、刺眼的氛围中。我叹了口气,这样的雨,等下怎么上山(出殡的一种委婉说法)?是老天也在叹惋吗?可岳父实在太普通了。论家境,论样貌,往人堆里一搁,怕是转眼就找不着。这样的人,老天哪顾得过来?可白日里明明天高云淡,怎么入夜就泼下这大雨? 或许,老天对所有生灵的离去都一视同仁地叹惋;或许,是在为他这一辈子的坎坷垂首。说不清,也道不明。这光怪陆离的雨,就像他这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生,落下来,便再无痕迹了。也许真的是老天对于所有生灵离去的哀叹吧,也许真的是对岳父一生的坎坷的反思吧,一起都无从说起,但又无法能解释这光怪陆离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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