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殡)夜里三点左右,姨夫带着金刚们总算回来了。他们一进门,就围着桌子吃饭 —— 嫂子早把饭备好了,都是些简单吃食。有人招呼我一起吃,我却没什么胃口。特别是看到客厅里那口朱红棺材还在,稻草铺上的岳父静静躺着,想着过去的很多很多,那些和他相关的过往在心里翻涌,但我也不能过于表现的悲伤,又不能任着悲伤漫开,毕竟其他人还在,我不能放任自己的心情,我要考虑其他人,岳母刚被劝住些,我这副模样若是露出来,怕是又要勾得她沉进悲恸里,旁人也会跟着不安。便盛了小半碗,胡乱扒拉了两口。妻子和小妹也吃了些,岳母只喝了几口粥。
金刚们一到,屋里的气氛骤然活泛起来。他们大声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带着股子累极了的敞亮 —— 后来听姨夫说,刚才下雨了,做老房子(修墓地)艰难了很多,单是砍出条通道就耗了许久。好些人光着膀子,汗珠子顺着脊背往下淌,却没人说笑。这大概是他们的底线,也是行里的规矩。
饭很快吃完,众人洗了手。先生跟大舅哥低声合计了几句,便扬声吩咐起来。他指挥着人往棺材里垫了新被褥、新枕头,又让几个金刚分了工:两人轻轻揭开盖在岳父身上的被单,另四个分两头攥紧他身下的褥单,还有两个在旁护着。他们嘴里低低念着什么,伴着号子声,稳稳地将岳父移入棺中。除了大舅哥在旁守着,旁人都只能远远看着 —— 这是当地的规矩,长子长孙在这种时候,总要站在最前面。乡下人执着于生儿子,这一刻忽然让人懂了些。
岳父在棺中安顿妥帖,先生又问我们还有什么要让岳父带走的,又叮嘱哪些不能带 如皮子、金属制品都属忌讳。问起缘由,他也说不出究竟,大抵是一辈辈传下来的规矩。岳母递了条围巾,妻子给了几盒烟,小妹塞了几副扑克牌,这些都交到大舅哥手里,由他按规矩一一放进棺中。最后,先生让金刚们把棺盖抬过来,虚虚盖在上面,又让大舅哥退开些。他自己给岳父烧了几张纸,转身跟大舅哥说了几句。大舅哥回头告诉我们:"先生说,大家再看最后一眼,等下就封棺了。"
我们在先生的指引下,围着棺材慢慢走了一圈。我紧紧攥着妻子的手,儿子跟在我身后。妻子的手冰凉,指尖微微发颤,她一步一挪,眼泪断了线似的掉,眼睛却死死盯着棺里的人 —— 这是她最后一次见父亲了,往后,只能在梦里相逢了。小妹挽着段波,肩膀一抽一抽的。我望向棺中:岳父头戴瓜皮帽,双眼闭得严实,苍白的脸上竟透着点说不清的安详,像卸下了千斤担子。他是真的安心了?还是累透了?没人知道。只愿他能无牵无挂地到另一个世界,去跟他的爹娘、哥姐们团聚。
"爸。" 身后传来儿子极轻的一声,他轻轻推了推我。我这才回过神,快步跟上妻子。等人都走完,先生让我们再退远些,扬声喊起号子。四个金刚合力将棺盖推严,并在接口的缝隙上刷了一层油漆贴上他画的带有图案的纸,随后拿起锤子,往木钉上砸去。斧头敲击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声响,显得格外清晰,一下,又一下,像敲在每个人心上。
从这一刻起,岳父与这口棺材成了一体,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再无缘再见了。随后棺材上覆上了红棺衣,一切都做得又快又稳,仿佛本就该如此 —— 这是人生最后的归处,这一切都是那样的匆忙,而又是那样的坦然,坦然得让人鼻酸。似乎这就是人生最后的归属,人们总说盖棺定论,但现在对于岳父来讲,棺已经盖了, 可对岳父来说,如何对他定论呢,他送走了爹娘,让他们安心的去到了地下团聚,他也送走了他的哥哥、姐姐,也他把他的孩子们都已经成家、生子,他没有什么牵挂了,只有陪伴他的爱人,这是他一生的所爱,最后的牵挂呀,他经历着那么多的磨难、困苦,终于可以完全的放下了,又不得不放下,这是人生最后的无奈,但也是一种解脱吧,无论是任何宗教都讲放下,但真正的如何放下呢,无论是基督教的耶稣,穆斯林的穆罕默德、佛教的如来还是道教的老子,他们都没有能真正的放下,也只能度化他人的谎言而已,如果说真的放下,也只能是现在了。或许,只有此刻,才算真正的解脱吧。
金刚们用杠子将棺材捆扎停当,众人按先生的吩咐,在棺材前后站定。大侄子和大舅哥自当走在最前,儿子捧着岳父的遗像也跟在前面。我放心不下,再三叮嘱他跟表弟寸步不离 —— 那边路生,雨后又滑。两个孩子只低低应着。我和妻子、小妹、段波,还有嫂子,都跟在后面。
随着先生一声号子划破夜空,金刚们齐力将棺材抬起。岳母、妻子、小妹的哭声骤然炸开,在一片嘈杂里,如同一道响雷砸开了这深夜的静谧而沉闷的空间。霎时间,悲声四起,在夜雾里凝成一片模糊的哀恸雾化出一种无法确认的哀鸣。出殡的时辰是先生算好的,依着岳父的生辰与忌日推算,半点改不得。任凭妻子、小妹和岳母哭得肝肠寸断,棺材还是缓缓挪动起来。我再也忍不住,泪水成串滚落,却发不出一点声 —— 悲痛到极致,原是这般沉默。岳母哭得几乎喘不上气,只能让伯母她们扶着照看。我跪在她面前磕了个头,劝她先跟旁人歇着,我得去送岳父最后一程。伯母把我扶起,催我快些跟上,说她会照看好岳母。
棺材一旦动了,便再不能随意停。这时天竟忽然放晴了,月亮在西天上透出煞白的光,冷冷洒在朱红的棺材上。大舅哥在前头打着引魂幡,我们一行人默默跟着,脚步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行至一个路口,棺材被稳稳搁在预先备好的板凳上。先生点燃纸钱,低声祷告,大舅哥跟着先生的号子,向金刚们磕了头 —— 这是替岳父谢他们辛苦,老辈子传下的规矩。我老家也有这风俗,只是从前抬棺的都是同村乡亲,如今成了明码标价的营生。心里虽觉得不必如此,可先生说了,便得照做 —— 他此刻的一言一行,许是都藏着我们不懂的深意。
起初的路还好,都是硬化的水泥路。我想起从前跟岳父闲聊,偶然说到周边修路的事,他当时叹了句,"路是通了,不然我怕走不了哟。" 我那时没回过神,还是岳母在旁接话:"你肯定能走的。" 如今,这条路他终究是走了,却不是用脚一步步丈量,而是躺在棺木里,由金刚们抬着 —— 这世上的无奈,原是这般具体。
水泥地上的水差不多退了,妻子和小妹还在后面低低啜泣,岳母她们也慢慢跟了上来。转过一个弯,便踏上了另一条小路。说是路,其实算不上路,而是一片荒地,地上很多草,野草倒了大半,没倒的还立着,草叶上积着水,在月光下闪照晶莹的光亮得刺眼。前头金刚们低声说着什么,虽然我听不懂他们讲什么,但感觉是让大家都小心点,路上有水,他们的步子慢了许多,一步一步,一步步的小心翼翼地挪着。
又走了约莫一支烟的功夫,我们钻进了树林。树林很密,月光渗不进,路也彻底没了影。四周不时传来不知名的虫鸣兽叫,先生让送行的人都打开电筒,一行人借着微光慢慢挪动。妻子在后面喊我们帮忙,我伸手扶住棺材外壁,跟着他们的低号迈步。枝叶上的雨水顺着我们的动作滴下来,冰凉刺骨,心里隐隐发怵,但我也不能说—— 怕惊扰了岳父亡灵,也怕扫了旁人的心神,这点也是需要考虑的事情。
不知走了多久,总算到了岳父的 "老宅子"—— 他的墓地。墓室已大致修好,只剩些细节要等棺材落位后再调整。地方狭小,棺材要入墓室,格外费劲。他们先用杠子支起棺头,然后有人用杠子慢慢往前拨,另有人在前头用绳子带着。金刚们合力较劲,棺材一点点挪向墓室,又一寸寸往下滑,慢得像是不情愿进去。是岳父还想再看看这尘世?还是牵挂着放心不下的亲人?或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没人说得清。入葬的过程格外艰难,金刚们停了下来,大口喘着气,有人摸出烟猛吸几口。先生在墓室旁来回踱步,不时停下来查看、指挥,偶尔也高声祷念几句,声音在林间荡开,又被黑暗吞了去。
棺材总算落了位,金刚们齐齐松了口气。先生稍作停顿,让大舅哥先铲了第一锹土,又让我们跪在墓室旁。先生用带着唱腔的调子高声祷念着,随后将带来的五谷杂粮混着一元硬币撒过来,我们都要伸手去接 —— 这该是岳父留给我们最后的念想了。一把,又一把,谷粒与硬币落在手心,带着些微的凉。我不懂其中究竟,只乖乖伸着手接,许是各地的风俗本就不同。
先生的祷念一停,金刚们便开始修整墓室、填土。上山的仪式,到这里也算近了尾声。我扶起妻子,退到一旁。不远处,火光猛地窜了起来 —— 那是岳父留在这世间的衣物鞋履,有他穿过的,也有新买了没来得及上穿的,装了满满几箱。周围杂草多,姨夫反复叮嘱当心,别引燃了别处,金刚们应着,手底下没停。火光映着他们汗津津的脸,也映着那方红棺衣,恍惚间竟让人分不清真假:这真是一个人彻底走了吗?是生命的终结,还是轮回的开端?那边的世界,会和这里一样吗?有车水马龙,有袅袅炊烟,有人情世故吗?他们能彼此串门吗?若思念这边的亲人,或是有未了的心愿,该怎么跟我们说?怕也只能托梦吧。
"你们先回吧。" 先生见我们还站着,轻声说了句。我又回头望了一眼,不舍的随着人流开始往回走。找到儿子,把遗像交给姨夫。路难走,大家互相搀扶着,儿子和侄子拿树枝不停扫着路边草丛 —— 后来才知,他们是怕有蛇,也怕蛇拦了路。多有心的孩子。
到了回去的路口,按先生吩咐,把接住的五谷杂粮撒在路口,但里面的钱币需要拿回来。很快到了家,帮忙的人陆续告辞,他们安慰着着岳母说些宽心话,劝她保重身体。
夜已深,月亮也差不多要落山了,淡白的光映着浅蓝的天,偶有几缕云飘过,星星早躲没了影。岳父是真的彻底的走了,家里却还残留着一丝他存在的气息。侄子们在姨夫指点下,把桌子抬进堂屋,摆上岳父的遗像,点了两根大蜡烛,燃了香炉,又端来先前的陶瓷盆,开始烧纸。
随着客人们离开,小妹家里还有俩孩子,现在岳父已经棺下土了,基本没有什么事情了,她和她公婆安慰了一下岳母也走了,也回了。家里一下子空荡下来。侄子把灵堂布置好后,就跟儿子上楼休息了。我和妻子把先前床上的铺盖都撤了,给岳母换了新被褥。本想让她换个房间歇着,她不肯,许是还想多留些丈夫最后的气息吧。几十年了,突然的离去,真的让人无法承受,我明白,但我又能讲什么呢,只能和妻子一起收拾,尽量把房间里岳父的痕迹及气息淡去些 —— 他既已不属于这个世界,总盼着岳母能慢慢安心。
客厅里乱糟糟的,我和妻子对视一眼,找了拖把扫帚开始清理。她看着我机械的动作,我望着她挂着泪的脸,谁都没说话,安慰的话在此刻显得格外苍白只能默默无言吧。客厅很快清好了,我们走到灵堂。妻子要在里间歇着,我本想让她上楼,毕竟这里是灵堂,她却摇头:"这是我爸,我不怕。" 我虽担心,也不好再劝。走过去烧了几张纸,跪下磕了头。烛光里,遗像上的岳父仿佛正怔怔望着我们,那熟悉的笑容,我非常熟悉,现在看起来怎么突然让人心头发紧。可他终究还是去了,去了那个全然陌生的世界。那边有他的父母、兄长和祖辈,他们能接到他吗,现在是在路上还是已经团聚了呢,见到鲜艳夺目的彼岸花了吗,过了奈何桥没有?子孙们给他备的路条,能帮他闯过多少关卡…… 我盯着遗像发呆,脑子里一片空茫。
妻子走过来拉了我一把,我们到了她休息的房间。近来家里经济情况很差,岳父一直担心着。方才撒五谷时,一共十枚硬币,我接住三枚,妻子接住两枚。看着手里的硬币,忽然涌上一阵说不清的感动 —— 是他在天之灵的惦念吗?我不知道。,妻子又哭了起来,我把手里的硬币都给了她,她肩膀一抽一抽的,压抑着不敢出声,怕惊醒了岳母。我轻轻抱住她,手一下下拍着她的背,能感觉到她整个身子都在发颤,眼泪很快浸透了我的衣襟。我强忍着没让自己哭出来,必须稳住 —— 我知道她近来压力太大了:家里的经济拮据,眼睁睁看着岳父一天天消瘦,一天天的慢慢的离开,夜里还要频繁起身给岳父翻身、擦洗,还要强撑着安慰本就体弱的母亲。谁也没料到岳父走得这么快,前阵子他身子还硬朗着呢。这世事无常,最无奈的莫过于看着至亲受苦却无能为力。而我又常不在身边,她心里的苦,连个能说的人都没有,甚至到了崩溃的边缘。
哭吧,把对父亲的不舍、对母亲的担忧、对生活的无助和委屈,都哭出来,或许能好受些。过了好一阵子,她的哭声才渐渐停了。她起身出去看了看岳母睡没睡,回来让我上楼休息,说自己也歇会儿,天亮还有事要忙。
这时大舅哥回来了,手里拎着一箱方便面,让我陪他给金刚们送去 —— 修墓是重体力活,需要吃东西才撑得住。我安顿好妻子,跟着他往外走。先前已走过两趟,这次东西不多,很快便到了坟地。坟头已大致修好,金刚们还在收拾收尾的活计。先前烧衣物的火堆已近熄灭,只剩几点暗红的光,周围的杂草也清得干干净净。我们把方便面放好,跟先生打了声招呼就回来了。
到家后,差不多天亮了,岳母也起来了,想来也是一夜没合眼。她让我和大舅哥给岳父烧了早香,换了祭祀的饭食,便催我们去休息。我劝她也躺会儿,她只说睡不着,想坐会儿,让我别挂心。我突然感觉到很累了,就去楼上睡觉了。
醒来时,儿子已上学去了,妻子和小妹还在楼下陪着岳母,家里陡然清净下来,昨日的喧嚣与哀伤仿佛都被晨光带走了。除了堂屋的灵堂,竟再难寻见岳父存在过的痕迹。 这样也好。他走了,活着的人总得继续往下走,尤其岳母 —— 若满眼还是他的影子,怕只会更难捱。
午饭很简单,大家都没什么胃口,随便吃了些。岳母又安排了些事,说定了后天圆坟后,我们便启程回去。一来我的假期快到了,二来妻子也很久没回去了,家里的有些事也需要整理一下。太阳快落山时,岳母让我跟着大舅哥去给岳父 "送火",想让他夜里回来时,路上能有点亮光,不至于摸黑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