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后面是内沟。在我记忆里，这条沟曾深得望不见底。听老辈说，从前这是村寨最后的屏障 —— 能住进内宅的都是大户人家，外围寨墙里住的多是小户或佃户。而大爷的老宅，正处在整个内宅的中心，传闻当年那“四道门”（指家里的房子前后有四层院落）的规制，说的就是我们祖辈的家业。 只是如今，陡峭的河堤早已被岁月磨得平缓，随处都是倒下的枯枝。我沿着干涸的堤岸往下走，沟里难得见着水流，窄得几乎一步就能跨过去。我为什么会来这儿？连自己也说不清。或许是冥冥中自有安排 —— 是大奶的魂魄仍有不安，还是大伯的牵挂未了？谁也说不准。 我之所以来到这里，还特地走到沟边，是想弄清十几年前那个与今日相仿的夏天，五叔究竟是如何带着伤，连夜从这里蹚水逃走的。他那时该是何等仓皇，何等狼狈？可他心里清楚，自己这一举动，直接或间接坑害了多少人。

那天夜里的五叔，怕是把一辈子的慌乱都攒在了身上，他是从后院矮墙翻出去的，听说翻墙时被砖角剐破了裤腿，膝盖上划开道血口子，血珠混着泥点子顺着小腿往下淌，他却顾不上捂，只是佝偻着身子往前蹿。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他没戴帽子，也没提马灯，就凭着模糊的记忆往内沟方向钻 —— 脚下的路是高低不平的，刚下过雨的泥土黏得能拽掉鞋，他几次差点绊倒，到了沟边，他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那会儿沟里的水还没现在这么浅，夏夜里的水流带着股子凉气，漫到膝盖时能冻得人一激灵。他顾不上脱鞋，也顾不上腿上的伤，就那么猛地冲进水里，水花溅起来打湿了他的衣襟，伤口泡在泥水里该是钻心地疼，可他愣是没哼一声，只是拼命往对岸蹚。水底下的碎石子划破了脚底，他像没知觉似的，他什么都不顾，只拼命的埋头逃窜，等完全翻过两道寨沟时，他整个人都成了泥猴。头发一缕缕贴在额头上，沾着草屑和泥块；长衫下摆湿透了，沉甸甸地裹着腿，每走一步都发沉；膝盖上的伤口被水泡得发白，血混着泥水在裤管上洇出黑红的印子。他大概是跑懵了，竟在沟边的老树下绊了一跤。后来听早起的人说，那天凌晨在沟边看到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有的地方还带着血，一直往村外的官道延伸。那脚印里，藏着他的急慌、他的怯懦、他的卑微，他大概是真的怕了，怕什么呢，怕大奶灵魂不散吗，怕被族人追问吗，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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