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秋天,当外公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甚至连自己的坟墓、棺材,都悄悄托人备妥了。他决定走了,出发前,他穿得干干净净,抱了抱母亲——那是他揪心疼爱的小女儿,软软的,暖暖的。又把最后一点钱轻轻压在外婆枕头下——那是他对牵挂半生的妻子最后的惦念。然后拿起早就备好的麻绳和一小包药,推开门走了出去。
他轻轻的关上门,长叹一口气,路过哥哥家时,还进去跟大哥一家闲聊了几句,说些家常,像往常一样。然后转身,一直向南走。他选好的地方,就在洪河河套不远处。那里有几棵不高的杂树,周围长满了芦苇。秋日的河滩静得能听见芦苇絮落地的轻响,河水缓缓淌着,芦苇已经抽出雪白的絮,阳光把滩涂染成暖黄色,明明是那样惬意的光景,而这一切都不属于他了,他要走了。他责怪这个世界吗,不知道,他怨恨这个世道吗,不知道,他无奈、无语、无法改变,只能如此,这就是生命的残酷——你什么都懂,什么都看见,却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改不了。
他静静坐在地上,破例抽了几根烟。心里明明清楚该做什么,却仍反复盘算着,还有哪些事没给年幼的孩子、年轻的妻子安排妥帖——不能留一丝一毫的不便给她们。太阳一点点沉下去,漫天红霞染透了大半个天空。芦苇丛里的虫子开始低鸣,他仍在河滩上来回踱步。不舍吗?何止是不舍,是一万个牵肠挂肚。可有用吗?该想的都想了,能做的都做了,他也曾拼命想挽回些什么,到头来却只剩无力与苍白。
他找过从前的上司,可那位上司早已被所谓的"革命者"以"打倒反动政府"的名义秘密处决了。他找过那位满脑子革命理想的大舅哥,对方却还沉浸在对新世界的憧憬里,哪懂他的危在旦夕。他想对所有人喊:我虽在那个被骂作"万恶"的旧政府做事,不过是因比旁人多认了几个字,才当了文书啊!他敢拍着胸口说,从没做过恶事,从没呵斥过谁,更没欺压过一个乡民。可这些,在一个新社会诞生的洪流里,又算得了什么呢?
就像明英宗朱祁镇在夺门之变后要杀于谦,满朝文武反对,连皇太后都阻拦,可有用吗?终究要用于谦的血,来证明自己夺门的"正确"。至于所谓的京城保卫战盖世奇功,早已不重要了——仿佛没了于谦,大明就不转了似的。他这样安慰自己,又像在说服自己。几百年前的事,遥远得像场梦,可此刻落在自己身上,却近得像心口压着的石头,挣不脱,逃不开。
于谦死了,可他的家人活下来了。哪怕经了再多苦难,总比丢了性命强——至少能看见这光怪陆离的世界,能呼吸明天的空气,能在母亲怀里哭闹撒娇。这一切,值了。人这一辈子,不就是为了孩子、为了爱人吗?殊途同归罢了。
想到这里,外公摸出兜里的药丸,一仰头吞了下去,又挪到河边掬了几口凉水送服。
月亮升起来了,清辉漫过广袤的大地,洒在蜿蜒的河流上,落在葱葱郁郁的草木间,也笼着浩浩荡荡的芦苇丛。他踉踉跄跄往河堤上挪,坡很陡,他死死攥着草茎稳住身子。既然必须走,就得走得干净、彻底。他怕单是上吊,会忍不住挣扎,会突然生出反悔的念头——先吃药,再赴死,或许能快些,少些折磨。
终于爬到那棵弯枣树旁。树上的绳结是早就打好的,他颤巍巍站直身子,没有一丝犹豫,把头伸进了绳套,一脚踢开了脚下垒起的土块。
一秒,两秒,三秒……他没觉得难受,许是药物起了作用。他感觉自己的身体突然很轻了,轻得像片羽毛,轻到能飞起来的感觉,他是多么的兴奋呀——看见逝去的父母在前方招手,看见从前的上司在路口等他,还看见月光里开得妖艳的彼岸花。他真的飞起来了,掠过天空,朝着家的方向飘去。他看见年轻的妻子在厨房忙碌,灶火映着她的侧脸;看见年幼的女儿扒着灶台边,仰着粉嫩的小脸跟母亲说着什么。他想落下去,帮妻子添把柴,想再把女儿架在脖子上,可怎么也落不下去。他轻得像片落叶,像朵被风吹起的苇絮,只能悬在半空,眼睁睁看着。月光淌下来,漫过这片古老的土地。淮河支流的水波泛着银辉,洪河堤岸的草叶凝着露,芦苇丛在风里起伏。他垂着双手,苍白的脸映着清幽的月光,像一尊被时光凝固的石像。风起来了,芦苇叶沙沙蹭着他的衣角,像在拼命把他往回拉。虫子叫得更急了,不,那不是欢唱,是浸着冷意的哀鸣——对着这个年轻的、不该离去的人,它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用这细碎的声响,泄出满心的哀痛与惋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