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跟着伯父生活的那几年，大抵是她童年里最安稳的时光了。大外公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和母亲年岁相仿，两个孩子凑在一处，倒也有个伴儿。大外婆是镇上的接生婆，在卫生院做事，手艺好，待母亲也还算尽心——她知道这孩子没了爹，外公家单薄，外婆实在撑不下去才出此下策，更明白那会儿饿肚子是真真切切的难处。大外公在屠宰场上班，每次回来，总不忘捎些动物下水，给家里添点荤腥。

母亲从小就聪明，看什么学什么，一点就透。有一回街上戏班子路过，见母亲机灵，模样也周正，便说："这孩子这么聪慧，扮相又好，不如跟着我们学戏，至少能混口饭吃。"母亲也动了心，反正戏班离得不远，便去学了些日子。起初大外公他们不知道，后来听说了，死活不让她再去。在他们看来，戏子是下九流，万万做不得。大外公第一次对母亲红了脸，沉声道："再难也不能让她去做那营生，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一定把她拉扯大，不能对不起弟弟的托付。"就这样，母亲学戏的日子加起来不到一个月，便停了。其实她是有唱戏的底子的，我小时候听过她清唱，调子婉转，真好听。

那时母亲已知道外婆在乡下改嫁了，只是继父是做什么的，她并不清楚。外婆回来过几趟，本想接母亲过去，可瞧见她在大外公家过得还算安稳，便也作罢。每次来，外婆总会捎些乡下的土产，叮嘱母亲要听话，将来长大了，一定要好好孝敬大外公和大外婆。或许是一语成谶，又或许是老天见不得母亲太过惬意，在她六七岁那年，大外公突然病故了。这对当时的母亲和大外公一家来说，不啻于灭顶之灾——母亲的亲爹早已不明不白地没了，外婆也已另嫁他人，如今唯一能依靠的伯父也走了，这个家该怎么撑下去？

那会儿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饥饿像一张大网，把所有人都困在里面。大外婆成了寡妇，带着两个尚未成年的女孩，日子的艰难，是我们如今无法想象的——对她们而言，仿佛天塌了一般。母亲和堂姐再也没法上学，只能跟着其他孩子一起干活。可镇上不比乡下，她们家没多少土地，想做点小生意，又没个男人撑门面，根本行不通。单靠大外婆一个人的收入，连糊口都难。就这样苦苦熬了两年，大外婆实在没办法，只好带着自己的女儿再嫁了。

母亲又一次成了没人要的孩子。外婆终究不能不管，那是她的亲骨肉啊。当时外婆和她后来的丈夫已经有了孩子，可把母亲接回自己现在的家，又加了一口人，继外公会容下她吗？谁也说不准，一切都是未知数。但思来想去，外婆还是硬着头皮做了决定，把母亲带回了乡下的那个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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