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曾在祖母的眼中，如今，它在我心里。

  北方的冬夜，寒风在窗外呼啸，将世界凝固成一片无声的琉璃。而在老屋的堂屋里，那座厚重的铸铁火炉，正散发着不容置疑的暖意。炉膛中，煤块安静地燃烧，泛着暗红的光，偶尔爆出一两声细微的“噼啪”，像是冬夜里唯一的、活着的心跳。

  炉火是有生命的。初生时，火焰是明亮的金黄色，活泼而跃动，带着些许年轻人的躁动，努力地舔舐着冰冷的炉壁。待其燃旺，便转为一种沉稳的、近乎透明的橘红，热量均匀而持久地辐射开来，那是它最成熟的壮年。而将尽时，火焰缩回炉底，只剩下余烬固执地维持着那片暗红，如同一位智者在沉默中守护最后的光与热。

&sp; 祖母总是在这时，搬一张小凳，坐在炉边。她并不做什么，只是将那双布满岁月沟壑的手，伸向炉火的温暖。火光在她脸上跳跃，勾勒出柔和而安详的轮廓。有时，她会用火钳轻轻拨动一下炉灰，让那将熄的火焰重新获得一丝呼吸的空间。这个动作，她做了一辈子，熟练得像一种本能。

  炉火旁，是故事开始的地方。祖母会在我蜷缩于她脚边时，用那种缓慢的、被炉火熏暖的语调，讲述她年轻时的往事。那些关于战乱、迁徙、饥馑与重逢的故事，在炉火的“噼啪”声中，变得不再那么冰冷可怕，反而蒙上了一层温暖的、属于家族传奇的色彩。炉火映照着她的眼睛，那里面仿佛也跳动着两簇小小的火焰，照亮了已然远去的时光。

  炉子上的水壶，总是冒着丝丝缕缕的白气。壶嘴发出的“嘶嘶”声，是这冬夜乐章里最温柔的伴奏。水烧开了，祖母会起身，为我们各自冲一杯浓酽的茶。那茶香混合着煤火特有的、略带焦灼的气味，构成了一种独一无二的、关于冬天与家的气息。捧着温热的茶杯，看着炉火，听着故事，只觉得窗外再大的风雪，也与我无关了。

  如今，老屋早已拆迁，那座铸铁火炉也不知所踪。冬天被禁锢在现代化的暖气片里，恒温，却失却了性格。我时常在温暖如春的房间里，怀念那团跳跃的、有生命的火焰，怀念那需要亲手添加燃料、细心守护的温暖。那温暖，不仅仅是物理上的热度，更是一种心灵的偎依，一种在漫长冬夜里，由祖辈亲手传递下来的、关于忍耐与希望的古老信念。

  炉火已熄，但记忆未冷。那橘红色的光影，那“噼啪”的细语，那混合着茶与煤火的气味，早已渗入我的骨血。它们提醒着我，真正的温暖，从来不是轻而易举的恒常，而是在黑暗中亲手点燃、并需要用心去守护的那一簇光。它曾在祖母的眼中，如今，它在我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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