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知,这抹源自草木的“青”,早已超越色彩本身,浸入了我的生活,我的血脉,成为我回赠给这喧嚣世界的一份沉静而温柔的礼物。
我的工作室里,总弥漫着一股独特的气味,混合着板蓝根叶的草木清冽与发酵后略带酸涩的浑厚气息。这便是蓝靛的味道,是穿越了数千年时光,从《诗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吟唱中,一路流淌至今的、属于东方最深邃的色彩记忆。
染缸,是这场色彩魔术的核心。它并非简单的容器,而是一个需要日夜呵护的、活着的生命体。用石灰水与麦芽糖浆喂养蓝靛泥,每日清晨,我都要以木棍缓缓搅动缸水,观察那由黄绿泛出的、被称为“靛花”的丰富泡沫。这被称为“看缸”,是染布前最重要也最需经验的仪式。染缸养得好,方能染出那沉静而富有层次的蓝。
待缸水呈现迷人的黄绿色,便是入染的时机。将浸润清水的素白棉布浸入其中,反复提压,布匹在出水的瞬间,仍是平淡的黄绿色,并无惊艳之处。然而,当它完全暴露在空气中,与清风和阳光相遇,奇迹便悄然发生——黄绿色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拭去,取而代之的,是清澈的淡蓝,继而转为中蓝,最终定格为一种无法言喻的、深邃如夜空的靛蓝。这氧化还原的过程,仿佛是一场色彩的呼吸,缓慢,却充满了生命的神奇。
这“出青”的过程,永远让我心驰神往。它不像化学染料那般直接、了当,而是含蓄的、渐进的,充满了未知与期待。每一次提染,颜色的深浅便增加一分。欲得深色,便需反复浸染、氧化数十次之多。这需要极大的耐心,无法速成。正如古人所悟,“青”这份美丽,必须从“蓝”中一次次地萃取与沉淀,方能超越其本源,臻于至境。这不仅是染布的技艺,更是一种关于积累与升华的人生哲学。
我亦爱在布匹上创造纹样。无需笔绘,仅凭一针一线,通过扎结、缝缀、捆绑,便能将那不愿被蓝色浸染的部分保护起来。投入染缸,经反复浸染后,拆去线结,被束缚之处便保留了最初的洁白,形成变幻无穷的冰裂纹理,或是我心中预设的朴素图案。这便是“绞缬”,每一幅纹样都因手工的偶然性而独一无二,像是时光与双手共同完成的即兴画作。
晾晒场是最终的舞台。长长的布匹从高高的竹竿上垂落,在风中轻扬。那一片片深深浅浅的蓝,在日光下呈现出无比丰富的色阶,从雨过天青的透亮,到深海之渊的沉郁,仿佛将整个天空与海洋的蓝色都收纳于此。它们飘动的姿态,是凝固的舞蹈,是无声的诗歌。
在这个色彩可以无限复制的数码时代,我仍执着于这缓慢而古老的染色方式。我染的,不仅是一匹布,更是一段与自然对话的时光,一份对传统匠心的敬意。当双手被染成淡淡的、一时难以洗去的青蓝色时,我深知,这抹源自草木的“青”,早已超越色彩本身,浸入了我的生活,我的血脉,成为我回赠给这喧嚣世界的一份沉静而温柔的礼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