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来的叹息与吟唱,都在这纤维的脉络里,悄然复活。

我的作坊在皖南的山坳里,溪水从屋后潺潺流过,那是我造纸唯一的水源。空气里常年弥漫着枸树皮煮烂后特有的、略带清甜的草木气息。这里没有机器的轰鸣,只有捞纸时水声轻响,以及纸帖榨干时那沉稳的、一滴一滴的水落之音。时光在这里,仿佛被筛进了纸浆里,变得缓慢而黏稠。
造纸的第一步,是“寻材”。我只用青檀皮与沙田长秆稻草,这是宣纸的骨与肉。需得在特定的时节采伐,剥皮、渍灰、堆腌、蒸煮……每一道工序都依赖天时与地利,急不来。看着那些坚韧的树皮与金黄的草秆,在石灰与时光的共同作用下,慢慢软化、褪色,最终化作洁白的纤维,如同目睹一场漫长的蜕变。
最富韵律的,是“打浆”。将处理好的皮料与草料放入水碓之中,利用水流的动力,带动木槌起起落落,反复捶打。那“咚……咚……”的声响,沉稳而寂寞,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将纤维捶打成细腻的“泥浆”。这过程无法取巧,捶打不足,则纤维粗糙,纸无韧性;捶打过度,则纤维过短,纸失骨力。全凭经验,听那水碓的声音,观那浆液的成色。
而最为人称道的,是“捞纸”。两人共持一张细密的竹帘,屏息凝神,踏入浆槽。一深一浅,一摆一荡,全在瞬息之间。帘子入水,提起,水流从帘缝哗然泻下,留下一层薄如蝉翼、均匀无比的湿纸膜。这手上的功夫,非十年不能纯熟。重一点则厚,轻一点则薄,偏一点则歪。每一张纸,都是手心合一的作品,带着掌心的温度与呼吸的节奏。
捞出的湿纸,需层层叠放,叠成数尺高的纸帖,再以古法杠杆重压,缓缓榨去水分。之后,是“烘纸”。老师傅用一把松毛刷子,将一张张半干的湿纸刷在蒸汽焙笼上,动作如行云流水。纸面在热度下渐渐由灰白转为莹白,平整如镜,干燥舒展。
成纸的瞬间,总让我动容。对光看去,可见云朵般的“云彩花”,那是纤维自然交织的纹理;抖动能发出清越的响声,谓之“金石声”。它薄而韧,润而光,不蠹不腐,故有“纸寿千年”之美誉。我知道,我守住的,不仅是一门手艺,更是文明的载体。多少丹青妙笔、文章典籍,都需借此方能传世。
在这个信息以光速传递的数字时代,我仍愿做这缓慢的守夜人。我造的,不仅是书写的材料,更是时间的容器。当墨痕在这纸上洇开,我仿佛能听见,那溪水声、水碓声、以及千年来的叹息与吟唱,都在这纤维的脉络里,悄然复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