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一切都可以精准复制的时代,我仍沉醉于这充满偶然性的艺术。每一次开窑,都像开启一个盲盒,有失望,更有不期而遇的惊喜。我笔下的青韵,经由火的淬炼,方能获得永恒的生命。这不仅是绘画,这是一场与自然的合作,是一首用泥土、钴料与火焰共同写就的、蓝色的诗篇。
我的画室紧邻着窑口,窗外是南方特有的、湿润得能拧出水汽的天空。案头没有宣纸,只有一只只素白的瓷坯,温润如玉,静默如谜。我手中的笔,也非羊毫狼毫,而是特制的青花料笔;流淌的,不是墨,是来自西域的、名为“苏麻离青”的钴料。我要做的,是在这立体的、弧形的“画卷”上,与一场未知的火共舞。
青花之美,一半在画,一半在火。画坯之时,你面对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墨色的蓝。它沉郁地附着在笔尖,落在吸水的素坯上,瞬间便被吞噬,呈现出一种暗淡的、近乎灰黑的色调。所有的层次、所有的笔意,在此刻都隐藏着,看不真切。你只能凭借经验与想象,在脑海中预演那经过一千三百度烈火烧灼后,它应有的、清亮如宝石的蓝色。
这需要一种绝对的信念。下笔不能犹豫,素坯吸水极快,不容修改。一笔下去,便是定局。勾勒线条,需腕力沉稳,如屋漏痕,让料水均匀渗透。分水渲染,更是绝技。用饱含料水的鸡头笔,依据画面的浓淡需求,在坯体上分出不同的色阶——头浓、正浓、二浓、正淡、影淡。那料水在坯体上晕开的过程,全凭气引导,心要静,手要稳,让水走而料留,形成水与料的自然分离。
我常绘山水。在瓶身的弧度上,经营位置,勾勒出远山近水,亭台舟楫。那料色在此时是混沌的,山峦只是一片深色的影,树木只是几笔浓重的痕。但你心中必须有一片明朗的、被青蓝色笼罩的乾坤。你画下的,不仅是形,更是对火的期待,是对一种必然转化的虔诚祈祷。
画成的坯体,被送入窑炉,那便是将一切的掌控权交给了火。窑门封闭,如同一个庄严的仪式。在接下来的十几个时辰里,无人能窥见其内的变化。只能等待,带着些许忐忑与巨大的期盼。直到窑冷门开,在蒸腾的热气与灰烬中,寻见那一抹惊心动魄的蓝。
成功的作品,青料溶于釉中,发色青翠湛蓝,幽菁可爱,有如水墨在宣纸上自然晕散,呈现出一种“料分五色”的丰富层次。那之前晦暗的线条,如今清晰而挺拔;那混沌的渲染,化为了烟雨朦胧的意境。火,完成了它最后的、也是最神奇的画笔。
在这个一切都可以精准复制的时代,我仍沉醉于这充满偶然性的艺术。每一次开窑,都像开启一个盲盒,有失望,更有不期而遇的惊喜。我笔下的青韵,经由火的淬炼,方能获得永恒的生命。这不仅是绘画,这是一场与自然的合作,是一首用泥土、钴料与火焰共同写就的、蓝色的诗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