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追求崭新的时代,我日复一日地修复着“旧物”。我深知,我修复的不仅是一张纸、一幅画,更是附着于其上的历史气息与文化血脉。我的双手,让断裂的笔墨得以延续,让褪色的故事重新被讲述。当一幅古画在我手中恢复神采,悄然挺立时,我便觉得,这满室的浆糊香气,便是这世间最芬芳的味道。

我的工作室总是异常安静,空气中浮动着浆糊微甜的香气与古老纸张特有的、类似干草和阳光混合的味道。人们称我为装裱师,我却更愿自比为“画医”。我的“病患”,是那些历经沧桑的书画——它们或断裂,或霉蚀,或失色,带着一身岁月的伤痕,被送到我这间小小的“诊室”里来。
展开一幅古画,如同开启一段尘封的记忆。第一步永远是“诊断”。在无影灯下,用放大镜细细审视。霉斑如同老年斑,水渍是过往泪痕,虫蛀处是时光啃噬的齿印,折痕断裂则是其一生颠沛的印记。需得辨明纸绢的质地,墨色与颜料的特性,方能对症下药。这需要极致的耐心,如同老中医望闻问切,急不得。
最考验心性的,是“洗画”。对于霉污,我不用一滴化学药剂,只以七八十度的热水,用特制的排笔,一遍遍淋洗。热水能激活纸张纤维,将深藏的酸性物质与污渍缓缓逼出。水流须轻缓均匀,如春雨润物。看着浑浊的黄水从画心淌下,纸张渐渐显露出原本的莹白,那是一种近乎于生命复苏的喜悦。这个过程,有时需重复数十次,直至水清为止。
接着是“揭裱”。这是最惊心动魄的一步。古画原有的裱褙,是保护它也是侵蚀它的旧衣裳,必须小心剥离。用镊子尖,在水分的辅助下,寻找那几乎不存在的缝隙,一层层、一丝丝地揭去背后的命纸与托纸。指尖的触感传递着一切信息,力稍重,则伤及画心原本脆弱的纤维,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失。这如同为一位体弱的老人进行一场精密的手术,呼吸都需放轻。
“补缀”则是绣花般的功夫。寻来与画心同时期、同质地的旧纸,对着光线,比对帘纹与厚度。将破洞处毛边理顺,用自制的、近乎透明的薄浆,将补纸的纤维与画心的纤维天衣无缝地连接起来。完成后对光看去,补处虽在,却透亮匀净,不损画面分毫,这谓之“隐补”。
最后,经过“小托”、“镶料”、“覆背”、“砑光”等数十道工序,一幅残破的古画终于重获新生。当它被平整地贴在裱墙上等待干透,光线下,墨色焕然,神采重现,仿佛一位梳洗整洁、换上新衣的耄耋老者,重新获得了尊严。
在这个追求崭新的时代,我日复一日地修复着“旧物”。我深知,我修复的不仅是一张纸、一幅画,更是附着于其上的历史气息与文化血脉。我的双手,让断裂的笔墨得以延续,让褪色的故事重新被讲述。当一幅古画在我手中恢复神采,悄然挺立时,我便觉得,这满室的浆糊香气,便是这世间最芬芳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