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成茶终于制成,抓一小撮置于白瓷碗中,冲入沸水。看着叶片在水中缓缓舒展,恢复它近乎在枝头时的模样,茶汤呈现出或黄绿、或橙红的透亮色泽,那凝聚了四季山水与一夜辛劳的香气升腾而起时,我便觉得,所有的坚守都值得。我焙制的,不仅是饮馔之需,更是可以品尝的山水,可以闻见的四季。

我的茶坊坐落在云雾缭绕的山腰,推开木窗,便能看见漫山遍野的绿意,在雾气中深浅层叠。这里的空气永远是湿润的,带着泥土、青苔和无数种草木混合的、清冽的气息。而在我这小小的作坊里,主导一切的,是茶叶在杀青与焙火中,所散发出的那种变化万千、深入魂魄的香气。
制茶如修行,从“采摘”便开始了。须得在晨露初晞的晴日,用指尖轻轻掐下那“一芽一叶”或“一芽两叶”的嫩梢。指尖触碰到茶叶那脆生生的断裂感,以及随之迸发出的、充满生命力的青草香气,是茶与我最初的对话。这鲜叶,是天地灵气所钟,娇贵得很,需得用透气的竹篓轻放,尽快送回,方能保住那份鲜灵。
“萎凋”是茶叶蜕变的第一课。将鲜叶均匀地摊放在竹筛上,让它在流通的空气与温和的室温中,静静地失去一部分水分。叶片会变得柔软,失去光泽,那尖锐的青草气会慢慢转为一种清雅的、略带果香的花蜜气息。这个过程,是时间的艺术,萎凋不足则青涩留存,过度则香气涣散。我需不时用手探入叶堆,感受那微妙的软硬与凉热。
而真正的考验,在于“杀青”。将萎凋适度的茶叶投入烧热的铁锅,徒手在近两百度的高温中,不断地翻炒、抖散、揉捻。茶叶在锅中噼啪作响,如同急雨打荷。水汽蒸腾,带着强烈的、被热气激发出的茶香,扑面而来。手掌需忍受灼痛,心神却要无比清明,感知叶温的变化、触感的转变,在恰到好处的那一刻迅速起锅。这短短几分钟,决定了茶叶的底色,是锁住其灵魂的关键。
之后的“揉捻”与“焙火”,则是为茶叶塑造风骨与韵味。揉捻,是让茶叶细胞破碎,汁液渗出,便于冲泡;力道轻重,决定了茶汤的浓淡。而焙火,是用炭火的低温,长时间慢烘,让茶叶彻底干燥,并发展出更深沉、更醇厚的香气,我们称之为“火功香”。是清冽的花香,是甜醇的果香,还是沉稳的炭香,全在于这文火慢炖的功夫。
我偏爱炭焙。守着那一炉暗红的炭火,上方架着铺满茶叶的焙笼,不时用手背探试温度,小心地翻动。这过程往往需要一整夜,不能假手他人,不能片刻离神。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只有我与这满屋的茶香,以及那无声无息、却改变着一切的微弱炭火。
当成茶终于制成,抓一小撮置于白瓷碗中,冲入沸水。看着叶片在水中缓缓舒展,恢复它近乎在枝头时的模样,茶汤呈现出或黄绿、或橙红的透亮色泽,那凝聚了四季山水与一夜辛劳的香气升腾而起时,我便觉得,所有的坚守都值得。我焙制的,不仅是饮馔之需,更是可以品尝的山水,可以闻见的四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