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锻打的,已不是一件件铁器,而是我那即将随炉火一同熄灭的、关于火与力的,最后的记忆。

我的铁匠铺,蜷缩在现代化街区遗忘的角落里,像一块被时代洪流冲刷到岸边的、黝黑而坚硬的石头。炉火终年不熄,但那光芒,已敌不过窗外霓虹的绚烂。风箱沉重的喘息,铁锤撞击的轰鸣,在这些年的寂静中,也渐渐变得稀疏、苍老。
打铁的头一桩事,是“看火”。将一块顽铁送入焦炭炉中,风箱一拉,火星如萤火虫般蓬然飞舞。铁在火中,颜色由暗红转为橙黄,最终化为一种近乎透明的、流淌的亮黄,我们称之为“白热”。那颜色,是铁最柔软、最驯顺的时刻,是它向匠人敞开心扉的瞬间。这全凭一双被火光灼烤了几十年的眼睛来判断,早一分则铁未透,晚一分则铁已“老”(过烧)。
火候到了,用长钳迅速夹出,那块亮黄的铁仿佛一团凝固的阳光,散发着逼人的热浪。将它置于铁砧上,那便是我的舞台。右手握小锤,指引方向;左手握大锤,灌注力量。小锤轻点之处,大锤便带着风声重重砸下。
“铛——!”
一声巨响,伴随着四溅的金色火星,如节日最原始的烟花。这声音,不是噪音,是铁与锤的对话,是力量与材料的交锋。一锤下去,铁料变形,内部的杂质随着火花被挤压出来;再一锤,它便朝着你心中所想的形状,更近一分。这过程,我们称之为“锻打”,是去除芜杂,是百炼成钢。
这捶打,极耗气力,更需节奏。大锤起落,如壮汉夯歌;小锤点拨,如乐师指挥。在那一连串“叮当、铛!叮当、铛!”的韵律中,铁块在我手中延展、弯曲、折叠、融合……冰冷的钢铁,仿佛被赋予了泥巴般的塑性。若要打造一把菜刀,需反复折叠锻打数百次,让钢与铁层层相夹,如此,刃口锋利,刀身坚韧。这便是古人所说的“百炼钢”。
锻造成型,仅是半成品。最后一道工序是“淬火”。将烧红的铁器,猛地浸入冷水或油中。“刺啦——”一声,白汽暴起,弥漫着铁与水搏斗的激烈气息。这瞬间的冷热交锋,决定了铁器的最终性格——是柔韧,还是刚硬。淬火的秘诀,在于水温、时机与入水的角度,差之毫厘,前功尽弃。
如今,流水线上下来的钢制品,光滑、标准、廉价。我打制的农具、菜刀,虽有些粗糙,有些笨重,却每一件都带着手掌的温度与捶打的印记,有着独一无二的“魂儿”。
炉火映着我满是汗水和煤灰的脸,也映着这日渐空旷的铺子。我知道,我这“叮叮当当”的锤声,终究会彻底歇下,淹没在城市的喧嚣里。但我仍拉着风箱,挥着铁锤。我锻打的,已不是一件件铁器,而是我那即将随炉火一同熄灭的、关于火与力的,最后的记忆。
